伦敦归来的苏晚,像一艘经过风暴洗礼、重新校准了罗盘的航船,目标明确,心无旁骛。泰特现代研讨会上的成功,以及魏友泉与其夫人那幅“完美画面”带来的最终释然,让她彻底摆脱了最后一丝来自过去的牵绊。她的世界,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核心是她的艺术,基石是她与陈哲、念安构筑的家。
她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了创作中。不再仅仅是为了某个展览、某个机会,而是回归到艺术最本真的状态——表达自我,探索边界。她开始系统地梳理自己这些年的创作脉络,从最初的《小蒲》到引起关注的《生根》,再到引发国际讨论的《交融地带》,以及正在收尾的《边界》。她试图从中找到一条贯穿始终的、属于苏晚的独特艺术语言。
这个过程并不轻松,甚至可以说是痛苦的自我剖析和扬弃。她常常在画室里一待就是一整天,对着过去的画作发呆,或者在素描本上疯狂涂写,寻找那个最核心的、驱动她不断创作的“原点”。
陈哲将她的专注和挣扎看在眼里。他没有像以前那样试图用理性的方式去“帮助”她分析,而是选择了更沉默也更坚实的支持。他确保家里井井有条,让念安不去过多打扰她,在她深夜从画室出来时,桌上总会有一杯温热的牛奶。他的存在,像画室里稳定燃烧的壁炉,提供着恒定的温暖,却不干扰她内心风暴的轨迹。
一天晚上,苏晚在翻看早期《小蒲》系列的草图时,忽然愣住了。那些最初只是为了记录念安成长、充满母性温柔甚至有些稚拙的线条里,她看到了一种后来被技巧和理念所掩盖的、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那是一种不加修饰的、对“存在”本身的喜悦和好奇。
她猛地意识到,她这些年所有的探索——文化的杂交、身份的认同、科技的异化、情感的边界——其最深层的内核,或许正是源于这种对“生命存在状态”最本初的关切和追问。《小蒲》是生命最初的萌发,《生根》是生命在异质土壤中的挣扎与扎根,《交融地带》是生命在全球化浪潮中的撕裂与重组,《边界》则是生命在欲望与责任、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危险平衡。
一条隐秘的脉络,终于在她眼前清晰地浮现出来。
这个发现让她激动不已。她不再满足于仅仅完成《边界》系列,一个更大胆、也更艰难的计划在她心中酝酿——她想要创作一个全新的、更具总结性和前瞻性的系列,暂时命名为《存在之镜》,试图用更综合、更极致的艺术语言,去映照当代人类在各种力量拉扯下的复杂生存图景。
这意味着她可能需要突破熟悉的绘画领域,涉足装置、影像甚至行为艺术。这意味着更大的工作量,更高的技术门槛,以及……更不确定的市场前景。
当她将这个想法告诉陈哲时,他沉默了很久。书房里只听得见窗外淅沥的雨声。
“你想清楚了吗?”陈哲最终开口,声音平静,但苏晚能听出其中的慎重,“这意味着你可能要放弃一些已经铺好的路,比如古根海姆那个看起来很稳妥的回顾展方案。”
就在从伦敦回来不久,古根海姆那位策展人通过亚历克斯转达了更详细的合作意向,基本上是一个将苏晚过去几年代表作进行梳理展出的方案,安全,体面,能快速巩固她在主流艺术界的地位。
“我知道。”苏晚点头,眼神清澈而坚定,“但那个回顾展,更像是对我过去的一个‘总结’,一个‘标签’。我不想这么快就被定义。我想继续往前走,哪怕前面的路更窄,更险。”
陈哲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种熟悉的、近乎燃烧的专注和野心。他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释然,还有毫不掩饰的骄傲。
“那就去做。”他握住她的手,掌心温暖干燥,“家里有我。”
没有劝阻,没有担忧的质疑,只有全然的信任和支持。这一刻,苏晚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从交握的双手传递过来,支撑着她做出这个近乎任性的、背离常规职业路径的决定。
她正式婉拒了古根海姆的回顾展邀约。消息传出,在圈内引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不少人感到不解,甚至有人认为她是在成功之后有些“飘飘然”。亚历克斯打来电话,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失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
“苏,你知道你拒绝的是什么吗?古根海姆!多少人挤破头都得不到的机会!你那个《存在之镜》的想法听起来很宏大,但太冒险了!没有顶级美术馆的背书,你如何获取资源?如何保证影响力?”
苏晚平静地听完他的质疑,然后回答道:“亚历克斯,谢谢你的关心。但我想试试,不依靠‘背书’,只依靠作品本身,能走多远。”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亚历克斯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甚至带上了几分疏离:“好吧,这是你的选择。我尊重。祝你好运。”
挂断电话,苏晚知道,她可能失去了一个强有力的、善于运作的策展伙伴。但她并不后悔。她需要的不是将她包装成畅销商品的推手,而是真正理解并尊重她艺术探索的同行者,哪怕这样的人凤毛麟角。
就在她全身心投入到《存在之镜》的构思和前期准备,四处寻找合适的合作技术人员,为经费和场地发愁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悄然降临。
一家新成立的、专注于支持具有实验精神的艺术家的独立基金会——“棱镜”基金会(与香港的“棱镜艺术空间”无关)——主动联系了她。基金会的负责人是一位气质干练的年轻女性,她在邮件中表示,他们关注苏晚的作品已久,尤其欣赏她不断突破自我的勇气,并认为她正在构思的《存在之镜》计划与基金会的理念高度契合。他们愿意提供一笔可观的、不附带任何商业干预的创作资金,以及一个位于柏林市中心的前卫艺术空间,作为她未来新作的首次展览场地。
邮件措辞严谨,条件优厚,且明确表示尊重艺术家的全部自主权。最关键的是,苏晚仔细核查过,这个基金会与魏友泉、格伦伯格或者其他她已知的资本力量,没有任何关联。它像一块凭空出现的、纯净的敲门砖。
是陷阱?还是真正的机遇?
苏晚没有立刻接受。她与基金会负责人进行了一次深入的面谈,详细了解了基金会的背景、资金来源和运作模式。一切看起来都无懈可击,纯粹得令人难以置信。
陈哲帮她分析了基金会的法律文件和背景调查,同样没有发现任何问题。“看起来,像是真的撞大运了。”他开玩笑地说,眼神里却带着一丝审慎。
最终,促使苏晚做出决定的,是基金会负责人最后说的一句话:“苏小姐,我们投资的,不是你的过去,而是你敢于面向未来的勇气。我们相信,真正的艺术价值,在于这种不顾一切的探索本身。”
这句话,深深打动了她。
她签署了合作协议。这笔资金和场地支持,如同及时雨,解决了她实施《存在之镜》计划最大的现实阻碍。
她不知道这块“纯净的砖”来自何处,或许真的只是运气,或许是某个她不知道的、真正欣赏她艺术的匿名人士。她不再去深究。重要的是,她抓住了一个能让她心无旁骛地投身创作的机会。
她再次进入了那种疯狂的、闭关式的创作状态。这一次,目标更加明确,内心也更加宁静和强大。她知道,自己走上了一条岔路口——一条是古根海姆代表的、被主流认可的康庄大道;另一条,则是《存在之镜》指向的、充满未知的独木桥。
她选择了独木桥。
并且,义无反顾。
画室里,新的画布已经绷好,各种实验性的材料堆积如山,电脑里是复杂的影像和建模软件界面。苏晚站在这一切的中央,眼神专注,如同一个即将带领自己走向未知国度的将军。
她的征途,不再是星辰大海,而是内心深处那片尚未被照亮的、关于“存在”的隐秘之境。而这一次,她将独自掌灯,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