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堂”的插曲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去后,苏晚的生活重归表面的平静。她继续着她的“人间烟火”创作,分享着琐碎温暖的日常,仿佛那道来自远方的窥探目光从未存在。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她内心深处那面名为“自我”的镜子,因这外界的映照,而显得愈发清晰,也愈发警惕。
陈哲动用了更多关系,试图厘清“静谧堂”与魏友泉之间确切的关系,但结果依旧如同雾里看花。对方显然深谙如何隐藏真正的意图,所有的线索都终止于合理的商业往来或间接关联。这种无力感让陈哲有些挫败,但他并未在苏晚面前过多表露,只是将这份担忧化为更细致的守护。
“或许,我们该考虑换个环境住一段时间?”一天晚饭后,陈哲提议,“我在普罗旺斯有个朋友,有处老庄园闲置着,很安静,周围都是葡萄园和薰衣草田。我们可以带念安去那里住一两个月,就当放个长假。”
苏晚知道他的用意,是想让她彻底脱离可能被“注视”的环境。她有些心动,那田园诗般的景象确实诱人。但旋即,一种更强烈的情绪涌了上来——她为什么要逃?
“不,陈哲。”她放下手中的咖啡杯,目光坚定,“这里是我们的家。我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关注’就离开。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主动权在我们自己手里。”
陈哲看着她,眼中掠过一丝复杂,最终化为理解和尊重:“好,听你的。”
苏晚没有停止创作,但她开始有意识地将外界的干扰,无论是赞誉还是窥探,都转化为创作的养分。她不再仅仅描绘温暖的日常,也开始在“人间烟火”系列中加入一些更隐晦、更带刺的元素——比如一幅画中,餐桌上温馨食物的旁边,放置着一面反射着窗外冰冷高楼的小圆镜;又比如描绘念安玩耍的画面里,背景的电视屏幕闪烁着意义不明的数据流。
这些细微的变化,赋予了“人间烟火”更复杂的层次,温暖之下暗藏棱角,平静之中潜伏波澜。她依然分享这些画作,坦然而无畏。
日子一天天过去,风平浪静。就在苏晚几乎要以为“静谧堂”事件只是一次偶然时,她收到了一个来自威尼斯双年展组委会的正式包裹。里面不是常规的感谢信或资料,而是一本制作极其精良、非公开流通的画册,主题是本届双年展几位核心艺术家的“创作幕后与灵感溯源”。
她翻开画册,找到属于自己的部分。前面几页是《水月镜花》的壮丽成片和她在工作室忙碌的工作照,一切正常。直到她翻到最后一页。
那一页,没有她的照片,没有作品图。只有一张高精度的印刷品——那是她“人间烟火”系列中的一幅小画。画的是某个午后,陈哲在阳台看书,念安趴在他腿边玩玩具,阳光透过纱帘,洒下斑驳的光影。这幅画她从未公开过,只存在于她的画室里。
画的下面,没有标题,没有注释,只有一行极简的、烫金的拉丁文:
「In lumine tuo videbimus lumen.」
(借汝之光,得见光明。)
苏晚拿着画册的手,微微颤抖。这句话……它像一句箴言,一个注解,一次跨越了千山万水的、沉默的回应。
是谁?谁有能力将这幅私密的画作放入这本权威的画册?谁会用这样一句充满宗教和哲学意味的话语,来为她的“人间烟火”做注脚?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这不是“静谧堂”式的商业收购,也不是林薇式的直接警告。这是一种更隐秘、更触及灵魂层面的“对话”。他看到了她试图回归本真的努力,看到了她隐藏在温暖日常之下的警惕与不屈,然后,用这种近乎仪式感的方式,告诉她:我看到了,并且,我理解这光芒的价值。
这种“懂得”,比任何物质上的馈赠或情感上的表白,都更具穿透力。它绕开了所有世俗的边界和道德的堤坝,直接抵达了她作为艺术家的核心。
苏晚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她发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无限延伸的镜厅,每一面镜子都映照出她和魏友泉关系的不同侧面——最初的恐惧与抗拒,后来的复杂纠葛,威尼斯的偶遇与理念共鸣,直到此刻,这种跨越了现实阻碍的、纯粹精神层面的相互映照。
陈哲是温暖的、坚实的土地,承载着她的生活与情感。
而魏友泉,像是镜厅本身,冰冷,复杂,映照出她灵魂中那些连自己都未曾完全看清的角落,那些关于力量、欲望、孤独与创造的幽微之处。
她无法否认,这种被深刻“看见”的感觉,带着一种令人战栗的吸引力。
那天晚上,她失眠了。她走到画室,看着那幅被印在画册上的小画,看着下面那行拉丁文。她拿出炭笔,在一张新的画纸上,开始疯狂地涂抹。
她画的不再是具体的人或物,而是线条、光影、破碎的镜面、相互缠绕又彼此排斥的力量……她画的是她内心的镜厅,是那种被无数个“自我”和“他者”的目光注视下的迷惘与清醒。
当她最终放下笔时,窗外已经露出了晨光。画纸上是一片混沌而充满张力的抽象世界,仿佛将她今夜所有的挣扎与困惑都凝固其中。
她不知道自己和魏友泉之间,这场无声的、在镜厅中对望的戏码,最终会走向何方。他们各自拥有着看似稳固的现实生活,横亘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但她也清楚地知道,有些连接,一旦建立,便无法轻易斩断。它们存在于理念的共振中,存在于灵魂的相互窥见里,如同镜厅中无限反射的光影,真实,却又触摸不到。
苏晚将这幅新画命名为《镜厅》,将它归入“人间烟火”系列,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分享出去。
这是只属于她自己的秘密。是她与那个远方观望着之间,一场无人知晓的、静默的对话。
镜厅之中,光影交错,真假难辨。
而她的路,还要继续往前走。带着这份新的困惑,新的清醒,以及脚下那片由陈哲和念安构成的、真实而温暖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