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繁华的京城一隅,坐落着一座百姓皆知的府邸。
大门两侧矗立着巨大的石狮子,口中含着圆润的石球,威风凛凛,朱红色的漆门上镶嵌着铜钉,一块鎏金匾额高悬于门楣之上,“谢府”二字苍劲有力,乃先帝御笔亲题。
此刻,谢府书房内。
天色已近暗,书房内灯火通明,巨大的红木书案摆在中央,案上整齐的摆放着笔墨纸砚。
“父亲,皇上什么都没说?”下方一位身穿紫袍官服的男子出声问道,头上戴着一顶梁冠,冠上的玉珠随着他的踱步来回晃动。
若是再仔细打量这男子,便会发现其人与当朝皇后有三分相似之处,一双眼睛明亮有神,典型的文官儒雅风范,正是谢太傅的长子,内阁大学士谢九仪。
谢太傅正坐在书案之后,放在案上的双手枯槁干柴,青筋在褶皱的皮肤下蜿蜒,头颅撑不住的半垂着,半晌后才沉重说道:“这一步,走错了。”
“父亲,这是何意?”谢九仪不解。
谢太傅盯着烛台上的烛火,橘红色的火舌拖拽着火苗上下跳动,摇曳不定。
他长叹一口气,才说道:“咱们太着急了,皇上因为慎王之事本就对谢氏有所不满,为父亲今日又亲自面圣揭露,若往小了看,咱们是皇后母家,慎王遇刺,不能坐视不理;可若往大了说就是僭越,皇上还没查出来的事,咱们查出来了,纵然是瑄王所为,只怕皇上对谢氏也更加不满,认为谢氏图谋储位、居心不良。”
书房内一时寂静无声,只听得远远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伴着一更天的悠长喊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谢九仪顿住了脚步,眉头紧锁,“父亲,咱们谢氏历经两朝,位极人臣,妹妹贵为皇后,可自古道盛极必衰,皇上的心思近年来越发难猜,静姝早已定了与慎王的亲事,若慎王能登大宝,谢氏又可保一朝盛景,可如今慎王被贬和州,就连生死不明之时,皇上都不肯召回京都,只怕是再无缘储位。”
迟凝片刻,继续说道:“若他日瑄王登基,我谢氏危矣。”
烛火与窗外偶尔漏进来的几缕清晖交织,夜色沉沉,万籁俱寂,窗棂被夜风轻扣,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谢太傅终于开口,“本以为瑄王行刺与刘守令之事败露,圣心会有所转圜,今日看来,只怕皇后娘娘心愿落空,咱们也没有指望,谢氏几代繁盛,绝不能败于你我之手。”
他提起老态龙钟的身子,双目盯着西侧墙上挂着的那幅字画,右下角处题着“御笔”二字,这是先皇恩赐,以示谢氏恩宠深厚,肱骨之臣。
慢慢说道:“还得另寻出路。”
…………
两日后,正午。
画案后的男人,玄色长袍上流淌着精致的暗纹,墨色长发随意铺在腰间,几缕发丝遗落在案上,无端生出几分邪佞,低垂的凤眼中眸光深邃,含着股说不出的温情。
骨节分明的长指,将狼豪悬于凝霜纸上,似乎一笔一画都十分小心,墨香缓缓氤氲开来,与他身上那股似有若无的檀香交织在一处。
卜喜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他家殿下作画时不喜有人打扰,但今日之事事关重大,缓步靠近案边,“殿下。”
“说。”元岁寒只淡淡吐出一个字,目光依旧专注地落在画纸上。
卜喜的眼风一瞥,只见笔尖正缓缓勾出女子朱唇,连忙收起心思,说道:“殿下,皇上下了圣旨,刘守令罔顾国法,迫害良民,赐死罪,刘贵妃降位婕妤,瑄王禁足瑄王府。”
元岁寒手中的笔微微一顿,一滴墨汁悄然落在画纸上,晕染开来,破坏了即将完成的唇瓣,长眉顿时一蹙,却并未立刻放下笔,而是继续在那滴墨汁上轻轻勾勒。
不多时,一朵墨花浮现在纸上。
“嗯,皇上果然没有重处瑄王。”元岁寒终于放下了笔,目光却未从画纸上移开。
画卷上的女子,宛如初冬的第一抹薄霜,清幽疏离,两汪寒潭般的双眸,澄澈中透着冷冽,却偏偏因为唇上的那朵墨花陡然生了几分香艳。
他仿佛想起什么般,暗了暗双眸,喉间不自觉的轻轻滑动,接着走向了殿外,巨大的古树叶片正在风中哗哗作响。
卜喜跟着站到身旁,有些疑惑的样子,问道:“只是奴才还有些不明白。”
春光穿过枝桠间的缝隙,斑驳的光影随着摇曳的树叶,时而聚拢,时而散开,若是驻足得久了,便会被那细碎的光影,迷了眼睛。
元岁寒眯了眯眼睛,狭长的弧度立刻如刀锋般割开温润的表象,他冷声开口,“纵然谢太傅是个老狐狸,可慎王被逐和州,终究让他乱了分寸,子铮故意将线索和刘守令的事透露给谢府,谢太傅急于回转圣心,又加上皇后授意,必然按耐不住,虽然是真相,可皇上也只会认为谢氏心怀不轨,效果也就大打折扣。”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只要不是伤在皇上自己身上,自然就不会似处置慎王时那般愤怒绝情。
“那接下来,殿下便可坐收渔翁之利。”卜喜点点头,恍然大悟后说道。
元岁寒负手而立,抬首看向古树,树冠在晴空下铺展成巨大的绿云,去岁的落叶已化作黝黑的腐土,树皮的沟壑处,早已悄无声息的爬满了苔藓。
缓缓说道:“既然瑄王和慎王都不为父皇所喜,忤逆不孝,弑君杀父,手足相残,如此情势之下,本王自当出来,担当大任,朝臣们审时度势,闻风而动,自然会做出最为明智的选择,至于谢太傅这个老狐狸,怎会将谢氏几代的荣辱兴衰,系于一个无望承继大统之人?”
他的唇角轻轻勾起,形成一个极浅的弧度,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皇子,可不止瑄王和慎王啊。”
倏尔转首向殿内望了望,原本冷峻的面容缓缓融化,春风将他眉间的霜雪悄然拂去,只余下眼底一抹温柔缱绻的涟漪。
殿内,案上的画卷被从窗棂处袭来的春风,吹得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