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泉顶着那只喋喋不休的鹦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说是“回”,脚步却拖沓得像是绑了千斤巨石。那瘪瘪的包袱、那袋坑人的种子、那本空白的破书,还有头上这个唠叨精,无一不在提醒他——他,林小泉,马上就要被扫地出门,去面对那可怕又陌生的“人心”了。
他磨蹭到木屋门口,却见药老并未像往常一样躺在摇椅上晒太阳或是摆弄药材,而是罕见地待在那个露天“厨房”里,正围着那口大黑锅忙活着。
一股奇异的香气从锅中飘出,钻入小泉的鼻腔。那味道极其复杂,辛辣中带着焦糊,焦糊里又透出一丝诡异的鲜甜,闻一下,就让人头皮发麻,舌根发苦,却又诡异地勾动着食欲。
“咕噜——”小泉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瞬间把离愁别绪冲淡了一半。他吸着鼻子,凑了过去,眼巴巴地望着锅里:“师傅,您炒什么呢?这么…别致的味道?”
药老头也没抬,手里的大铁铲挥得虎虎生风,锅里的东西黑乎乎一团,看不出本来面目。“践行宴。”言简意赅的三个字。
小泉顿时感动得眼泪汪汪:“师傅!您还是疼我的!知道我要走了,给我做好吃的!”他就知道,师傅嘴硬心软!
药老斜了他一眼,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没说话,只是铲子挥得更用力了,锅里冒起一股可疑的黑烟。
很快,几盘“菜肴”被端上了屋里那张歪腿木桌。之所以还能称之为“菜肴”,是因为它们大致还保持着食物的形状。
一盘焦黑如炭,隐约能看出是某种块茎,边缘还在微微抽搐,散发着雷电过后臭氧般的味道。
一盘五彩斑斓,像是打翻了染料铺子,蘑菇、野菜、果子糊成一团,蒸腾着梦幻般的彩色蒸汽。
还有一碗粘稠的汤,咕嘟咕嘟冒着泡,气泡破裂时散发出类似铁锈又带着点花果腐烂的混合气味。
小泉看着这一桌堪称“生化危机”的践行宴,脸上的感动僵住了,偷偷咽了口唾沫,感觉刚才的饥饿感瞬间变成了求生欲。
“吃。”药老自己先大马金刀地坐下,夹起一块还在抽搐的黑色块茎,面不改色地放进嘴里,嚼得嘎嘣作响,隐约有电火花从他嘴角迸出。
小泉战战兢兢地拿起筷子,犹豫地看着那盘五彩斑斓的糊糊,试探性地夹起一点点,闭着眼塞进嘴里。
下一秒,他眼睛猛地睁开!
“唔!七步蛇蜕粉!炒制时火候过了三息,毒性激增,但混合了焦苦味,反而压制了腥气!”
他又舀了一勺那铁锈汤,咂咂嘴:“生铁屑三钱,百草霜两分,用陈年酸果汁淬过…咦?还加了…腐骨花蜜?这君臣佐使…妙啊!专蚀脾胃阴寒!”
他越吃眼睛越亮,速度也越来越快,每一口下去,都能精准无比地报出里面蕴含的“毒料”成分、用量甚至炼制手法的瑕疵,并分析其药性相克相生的原理。仿佛眼前不是一桌能毒死大象的恐怖料理,而是一本活生生的、立体的、需要极高天赋才能解读的毒理考题。
“师傅!这盘‘雷击木’您是不是先用童便泡过?去其燥烈,增其酸敛,配这朱颜果的余酸,刚好中和!”
“哇!这腐骨花蜜里您居然掺了一线‘回魂草’汁?死中蕴生!太险了!也太绝了!”
他吃得满头大汗,嘴角沾着可疑的彩色酱汁,却兴奋得手舞足蹈,完全沉浸在这场另类的“饯行”中。对他而言,这比吃任何山珍海味都来得有趣。
药老看着他狼吞虎咽,精准报菜名(毒名),脸上那丝微不可察的紧张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欣慰和更深沉的担忧。这小子,于医道毒理一途的天赋,真是高得吓人,也纯粹得吓人。
直到小泉风卷残云般将桌上所有“菜肴”扫荡一空,甚至意犹未尽地舔了舔盘子边缘(被药老用筷子敲开),拍着鼓胀的肚子打出一个带着铁锈味的饱嗝时,药老才缓缓放下筷子。
屋内的气氛,随着宴席的结束,悄然变得沉凝起来。
药老的目光落在小泉那依旧兴奋泛红的脸上,声音低沉了下去,不再带有丝毫玩笑的意味:“都尝出来了?”
“嗯嗯嗯!”小泉用力点头,双眼放光,“师傅您这宴席太有意思了!比看书明白多了!”
“那你可知,”药老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紧紧盯着他,“我为何要在你临行前,给你吃这一顿‘百毒宴’?”
小泉脸上的兴奋慢慢凝固,眨了眨眼:“为…为了考教我?让我下山别忘了功课?”
“是,也不是。”药老摇头,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发出叩叩的轻响,每一声都像敲在小泉心上,“我是要告诉你,山下的人心之毒,远胜于此宴百倍。”
小泉愣住了。
药老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冰冷的重量:“这宴里的毒,料再猛,性再烈,总有迹可循,有药可解。砒霜见银则黑,钩吻令人喉闭,皆有法可辨,有方可医。”
“但人心之毒,无形无质,无色无味。它可能裹着蜜糖,藏着笑脸,说着为你好的甜言蜜语。它可能源于嫉妒,起于贪婪,发于恐惧,甚至…始于自以为是的善意。”
“它杀人不用刀,害人不见血。能让你身败名裂而不自知,能让你倾家荡产犹感激涕零,能让你害了真正对你好的人,却还替那下毒者数钱!”
药老的目光锐利如针,仿佛要刺穿小泉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将这番话狠狠钉进去:“你记住今天舌尝百毒的感觉。下了山,遇到事,多想想,多看看。别人给你的‘好东西’,未必就真是好的。别人求你帮的‘小忙’,背后或许是万丈深渊。你这身医术,用好了能活人无数,可若被歹人利用,或者你自己失了分寸…”
他顿了一下,声音沉得可怕:“那它就是这世间,最锋利,也最恶毒的刀。”
小泉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他低头看着自己刚才还欢快舞动的双手,又抬头看向师傅那双深不见底、满是沧桑和担忧的眼睛。他忽然明白了这顿“践行宴”真正的含义。
那不是考验,是警告。是最深沉的、用最极端方式表达的担忧。
离别的愁绪和对外界的恐惧再次涌上心头,但这一次,里面掺杂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冰冷的警惕。他看着师傅,不再是单纯的不舍和委屈,而是仿佛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下山,或许真的是一件…会要命的事情。
他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声音带着一丝微颤:
“师傅…人心…也是毒做的吗?”
窗外,夕阳西下,将最后一点余晖投入屋内,照亮了桌上杯盘狼藉的残毒,也照亮了少年骤然变得沉重起来的侧脸。
鹦鹉难得地闭上了嘴,安静地站在架子上,黑豆似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