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主任站在原地，大脑像一台被灌进了水泥的发动机，彻底宕机了。
送……送一只泰迪犬？给刘庆华的女儿？
他看着林正，试图从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没有。
林正的眼神清澈而专注，就像一个棋手，刚刚在棋盘上落下了一枚谁也看不懂的闲棋。可李主任知道，林正的棋，从来没有闲子。
“主任……这……”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感觉自己的舌头打了结，“我们现在不是应该……想办法抓刘庆华的把柄吗？送狗……这是什么路数？糖衣炮弹？”
林正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将那张全家福的照片，轻轻推到李主任面前。
“李哥，你看这张照片。”
李主任低下头，照片上，刘庆华的女儿笑靥如花，怀里抱着一只棕色的小狗，那只狗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灵气。
“你看她的眼神。”林正的声音很轻，“她抱着那只狗的时候，眼睛里有光。一个父亲，愿意为女儿眼睛里的这道光，付出什么代价？”
李主任的心，没来由地一颤。他想起了自己即将高考的女儿，想起她每次模拟考失利后，躲在房间里偷偷抹眼泪的样子。那一刻，他觉得，只要能让女儿重新笑起来，让他去干什么都行。
“去吧。”林正看着他，“找一家最好的宠物店，挑一只最健康、最可爱的。要干净，要打好所有的疫苗。用管委会的慰问名义，就说，听闻刘医生为了工作，劳心劳力，我们作为后方，也该为英雄的家人，送去一点温暖。”
“温暖”这两个字，被林正说得格外清晰。
李主任不再问了。他拿起那张照片，像接下了一道密令，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快步离去。他依然没完全搞懂林正的意图，但他明白了一件事：林正要送的不是一条狗，而是一道选择题。
一道用爱和软肋做题干，用前途和毁灭做选项的选择题。
……
市里最高档的宠物会所“宠爱有家”，坐落在寸土寸金的城南cbd。
李主任开着那辆半旧的桑塔纳，停在门口一排奔驰宝马中间，显得格格不入。他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衬衫，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合着高级香薰和……金钱的味道。
这里不像宠物店，更像一个奢侈品会所。穿着笔挺制服的店员，笑得比空姐还标准。玻璃暖房里，各种品相完美、血统一眼看去就价值不菲的幼犬，正懒洋洋地打着滚。
“先生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一个年轻女店员迎了上来。
“我……我找一只泰迪。”李主任有些局促，他感觉自己像是闯进了女儿国的猪八戒，浑身不自在。
“好的先生，我们这里的泰迪都是赛级血统，有灰色、香槟色、巧克力色，您偏爱哪种？”
李主任拿出手机，调出那张截图照片，递了过去：“就要……就要和这个差不多的。”
女店员看了一眼，专业的笑容更甜了：“哦，这是经典的红棕色，我们刚好有一窝，品相特别好，父亲还得过亚洲区的冠军呢。您这边请。”
李主任跟着她，来到一个铺着粉色软垫的玻璃房前。几只毛茸茸、像小号焦糖布丁一样的小东西，正挤在一起睡觉。其中一只似乎被惊醒了，抬起头，用一双黑豆似的、湿漉漉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李主任。
那一瞬间，李主任的心，莫名地软了一下。
他想象着，当刘庆华那个清秀的女儿，看到这只小东西时，眼睛里会迸发出怎样的光彩。他又想象着，当刘庆华本人，看到女儿脸上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时，内心会经历怎样的天人交战。
这哪里是糖衣炮弹。
这分明是一根用世上最柔软的羽毛，搓成的绞索。它不会让你感到疼痛，只会让你在享受那份温暖和慰藉时，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脖子，套进去。
“就……就它了。”李主任指着那只刚刚醒来的小家伙，声音有些干涩。
……
与此同时，市第一人民医院。
心内科的办公室里，气氛压抑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
刘庆华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前摊开着一份病历，可他的眼睛，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昨天那个男人冰冷的话语。
“刘主任，你是个聪明人。王总的身体，就拜托你了。你女儿的未来，也拜托你了。”
他放在桌下的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阵阵发白。
他痛恨自己的懦弱，痛恨那一次鬼迷心窍的赌博，更痛恨那个将他拖入深渊的黑洞。可他没有办法，天鸿资本就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只能照做，用自己最精湛的医术，去完成一场最肮脏的谋杀。
他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他会拿到科主任的位置，拿到省里的专家荣誉，然后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偿还良心上的债。
可他没想到，林正会来。
那个年轻人平静的眼神，像一把手术刀，似乎能穿透他的血肉，直视他内心最阴暗的角落。
“笃笃笃。”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刘庆华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门口站着科室的小护士，一脸兴奋。
“刘主任，天大的好事！市电视台的记者来了，点名要采访您！说是要做一期‘白衣天使’的专题报道，您是咱们院的重点推荐典型！”
“什么？”刘庆华的脑子“嗡”的一声。
电视台？采访？典型？
他还没反应过来，一个扛着摄像机的壮汉，和一个拿着话筒、笑容甜美的女记者，已经走了进来。
“您好，是刘庆华刘主任吧？”女记者热情地伸出手，“我是市台《城市之光》栏目的记者小张，我们这次的‘白衣天使’系列报道，得到了市领导的高度重视。听说您医术高超，医德高尚，为了抢救王宏远董事长，连续奋战十几个小时没合眼，我们特地来……”
女记者后面的话，刘庆华一个字都没听清。
他的耳朵里，只剩下“市领导高度重视”和“抢救王宏远董事长”这两句话在反复轰鸣。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瞬间窜上了天灵盖。
他明白了。
这是警告。
这是林正的反击。
对方没有选择报警，没有选择举报，而是选择了一种更诛心的方式。他要把自己捧上神坛，让自己沐浴在闪光灯下，让自己成为全社会瞩目的道德标杆。
他捧得越高，将来摔下来的时候，就会越粉身碎骨。
“刘……刘主任？您怎么了？脸色不太好啊，是不是太累了？”女记者关切地问。
“没……没事。”刘庆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他强迫自己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可能是……有点低血糖。”
他知道，他不能拒绝。
拒绝采访一个正面典型？他拿什么理由？他敢拿什么理由？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对刘庆华来说，是人生中最漫长的煎熬。
他像一个木偶，被记者摆布着，对着镜头，介绍着自己的工作，讲述着那些被篡改和美化过的“感人事迹”。摄像机的镜头，像一只巨大的、冷漠的眼睛，审视着他灵魂的每一次颤抖。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抽在自己的脸上。
采访结束时，他已经浑身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送走记者，他瘫坐在椅子上，刚想喘口气，桌上的手机响了。是他妻子的电话。
“庆华！你快回来！天大的惊喜！”电话那头，妻子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喜悦。
刘庆华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
“怎么了？”
“你还记得吗？囡囡那只叫‘可可’的泰迪，去年生病没了，她伤心了好几个月。刚才，高新区管委会派人来慰问，说你工作辛苦了，特地……特地又给囡囡送来了一只小泰迪！和‘可可’长得一模一样！你不知道囡囡有多开心，抱着小狗又哭又笑的！”
“轰——”
刘庆华的脑海里，像是引爆了一颗炸弹。
高新区管委会……
林正……
他终于明白了林正那两步闲棋的全部用意。
一台摄像机，一只小狗。
摄像机，对准了他的前途和声誉。
小狗，对准了他的家庭和软肋。
林正没有给他任何威胁，反而给了他最想要的一切：公众的赞誉，女儿的笑容。
可这两样东西，就像两根最温暖、最柔软的绳索，一圈一圈，将他捆得结结实实。他被绑在了一个名为“希望”的十字架上，动弹不得。
如果他继续为虎作伥，那么今天所有的赞美，都将成为明天审判他的铁证。林正只需要把那三百万赌债的证据，往电视台一送，他就会从“白衣天使”，瞬间变成一个欠下巨额赌债、操守存疑、甚至可能涉嫌医疗黑幕的“魔鬼”。他将身败名裂，他女儿眼中那道好不容易重新亮起的光，也会被他亲手掐灭。
这个局，无解。
林正根本没打算和他做敌人。
他是在逼着自己，成为他的“朋友”。
刘庆华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一推开门，就看到女儿抱着那只新的小泰迪，坐在沙发上，正小心翼翼地给它喂水。女孩的脸上，洋溢着久违的、灿烂的笑容。
看到他回来，女孩兴奋地喊道：“爸爸！你看！它叫‘新可可’！”
刘庆华看着女儿纯真的笑脸，又看了看那只冲他摇着尾巴的小狗，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了。
他笑了笑，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再次震动了起来。
他颤抖着手，拿出手机。
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
——林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