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行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文字，像一把无形的锥子，瞬间刺穿了林正刚刚因拧紧水龙头而升起的那一丝掌控感。
【明天上午十点，市政府常务会议，关于春江新区医疗中心项目的最终审批。林市长，请务必准时出席。】
他脸上的那抹冷笑，如同被寒风吹过的烛火，瞬间凝固、熄灭。
这不是提醒，这是传唤。
这不是入侵，这是接管。
对方不仅在他的墙壁里装了耳朵，在他的门上留了记号，现在，更是直接在他的私人领地里，插上了一面宣告占领的旗帜。
卫生间里，那纠缠了他一整晚的滴水声，终于停了。可林正的心里，却仿佛有一座大坝轰然垮塌，冰冷的、带着泥沙的洪水，无声地淹没了他所有的感官。
他缓缓放下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他毫无血色的脸。
羞辱感。
比门上那把扳手更甚千百倍的羞辱感，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他的理智。他自以为的运筹帷幄，他与周毅的部署，他对刘庆华的引导，甚至他刚刚对着漏水的水龙头那番看似冷静的“回礼”……在对方眼中，恐怕都只是一场被尽收眼底的、自娱自乐的独角戏。
他们一直在看，一直在听。
当他以为自己关上了门，隔绝了危险时，他们早已通过一条看不见的数据线，坐在了他家客厅的沙发上，用一种近乎悲悯的眼神，看着他的一切表演。
林正没有动。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手机是如何被攻破的，不去想自己的通讯录、短信、照片是否已经成了对方的掌中玩物。在绝对的技术碾压面前，愤怒是最低效的情绪。
他必须冷静。
他缓缓转动眼珠，像一台最精密的扫描仪，重新审视这间他住了近一年的公寓。这里不再是他的家，而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充满了未知陷阱的舞台。
春江新区医疗中心。
这个项目，他有印象。是市里今年重点推动的民生工程之一，投资巨大，涉及面广。刘庆华是顶尖的外科医生，张承德是医学界的泰斗，天鸿资本……他们的手，终于从阴影里，伸向了牌桌。
原来这才是他们的目的。
前面所有的威胁、恐吓、骚扰，都只是为了这最后的一击铺垫。他们要的不是刘庆华的命，也不是张教授的屈服，他们要的是这个项目。而自己，作为分管城建和卫生的副市长，是这个项目最终审批环节上，绕不开的一道坎。
想通了这一点，林正反而感觉那股灭顶的寒意退去了一些。
未知的恐惧最可怕。一旦知道了对方的目的，那就不再是鬼故事，而是一道需要求解的数学题。
他拿起茶几上的那部私人手机，解锁，然后面无表情地划掉了那个刺眼的日历提醒。他的动作很自然，就像处理一条垃圾短信。
然后，他站起身，环顾了一下略显凌乱的客厅。那把被他拧断的扳手还躺在茶几上，像一具丑陋的尸骸。
他皱了皱眉，仿佛一个有轻微洁癖的人，终于无法忍受这深夜的狼藉。
他开始收拾屋子。
这是一个极其反常的举动，尤其是在凌晨两点。但他做得一丝不苟，仿佛这才是他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他把断掉的扳手扔进垃圾桶，将那把崭新的、作为“礼物”的扳手放回工具箱。他擦干净茶几，把沙发上的靠枕摆放整齐，甚至找出一块抹布，开始擦拭地板上的灰尘。
他要演戏。
演给那个躲在耳机后面，正期待着他惊慌失措、暴跳如雷的观众看。
他要让对方看到一个沉稳到近乎乏味的林市长。一个在遭受了巨大挑衅后，第一反应不是报警，不是向上级求助，而是收拾屋子的男人。这种行为逻辑上的错位，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对抗。
他擦得很慢，很仔细，从客厅到餐厅，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他的身体在机械地劳动，但他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将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
监听设备一定是有线供电，才能保证长期稳定。安装位置必须隐蔽，且能覆盖主要活动区域。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最终，他拿着抹布，走进了卧室。
他没有直接抬头，而是先将床头柜擦拭干净，整理好被褥。然后，他像是嫌衣柜顶上落了灰，搬来了书桌前的椅子。
这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举动。
他站上椅子，假装费力地用抹布擦拭着衣柜的顶端。他的视线，顺理成章地落在了那个为了走空调管道而预留的、用白色塑料盖板盖住的小孔上。
盖板的边缘，有一道比发丝还细的划痕。在顶灯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找到了。
林正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但他的表情和动作没有任何变化。他依旧慢条斯理地擦着灰，仿佛那道划痕根本不存在。
他从椅子上下来，把一切归位，然后看了一眼时间。
凌晨两点半。
他似乎是累了，走到客厅，拿起那部被入侵的私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
“喂？老周？”林正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他甚至还打了个哈欠，“这么晚打扰你，不好意思。对，我刚处理完一点私事。”
他没有开免提，但说话的音量，足够让那个藏在衣柜顶上的小东西听得一清二楚。
“是这样，明天上午那个医疗中心的项目会，你帮我再准备一下。嗯，我知道材料都齐了，但刚才我仔细想了想，这个项目对我们市的经济拉动作用非常大，是天大的好事，绝对不能出任何岔子。”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听对方的回应。
“对，就是要突出它的经济效益和对城市形象的提升。至于其他方面……一些小的瑕疵和争议，暂时先放一放。现在这个阶段，保证项目能顺利通过，才是最重要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行，就按这个思路来。其他的，会上再说。好，你早点休息。”
挂断电话，林正将手机随手扔在沙发上。他演完了。
他演了一个识时务、顾大局、懂得权衡利弊的“聪明”官员。他把自己塑造成了对方最希望看到的样子——一个在巨大的压力和利益面前，会选择妥协和变通的正常人。
这是他送回去的“回礼”。
做完这一切，他没有立刻去睡觉。
他走到茶几旁，看着那个被他放回工具箱的、崭新的活动扳手，沉默了片刻。然后，他走过去，重新将它拿了出来。
冰冷的金属握在手里，有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安的质感。
他没有回卧室，也没有坐在沙发上。
他就这么握着那把来自敌人的“礼物”，走到卧室门口，靠着墙，在客厅的阴影里，找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他坐得笔直，像一尊沉默的哨兵。
目光，穿透黑暗，遥遥地对着那个藏着窃听器的衣柜方向。
他不上床，也不开灯。
他就在这里等。
等天亮，等那场为他精心准备的鸿门宴。
他要让那个躲在耳机后面的人知道，从这一刻起，这间屋子里的游戏规则，变了。猎物，已经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