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
秘书小王却依旧举着手机，贴在耳边，仿佛还能听到林市长那平静声音里蕴含的雷霆万钧。
“帮我联系一下金源小区烂尾楼的业主代表，就说……市里新来的副市长林正，想请他们，吃顿早饭。”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小王的心湖里激起千层浪。
金源小区。
这个名字，对江城任何一个体制内的老人来说，都像一个生了锈的禁忌。它代表着麻烦、无奈，以及一段被刻意遗忘的城市伤疤。现在，林市长，一个身处风口浪尖、自身难保的副市长，竟然要去主动触碰这个最大的麻烦。
他这是要干什么？
小王想不通，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去办。这是他作为秘书的职责，更是出于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他放下手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办公室里压抑的空气似乎也随之流动起来。
他没有立刻行动，而是先起身，走到窗边。市政府大院里，几棵高大的香樟树郁郁葱葱，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远处，能看到三三两两的工作人员走过，有些人下意识地朝他办公室的方向瞥了一眼，眼神复杂。
小王知道，那些眼神里有同情，有好奇，但更多的是疏远。一夜之间，他这个炙手可热的市长秘书，仿佛也成了被孤立的对象。
他没有退缩，反而挺直了腰杆。林市长在病床上运筹帷幄，他如果连这点压力都顶不住，还有什么资格当他的秘书？
他回到办公桌前，打开了内部档案查询系统。他没有直接搜索“金源小区”，那太显眼。他选择了一个更迂回的方式，开始检索十年前的市长信箱和信访局的接待记录。
关键词：烂尾、维权、上访。
海量的数据瞬间涌出，屏幕上的滚动条飞速下滑。那些泛黄的电子文档，每一份都记录着一个家庭的血泪。小王看得心头发紧，他仿佛能透过那些冰冷的宋体字，看到一张张愤怒、无助、最终归于麻木的脸。
半个多小时后，一个名字反复出现在了最激烈的几次上访事件的牵头人名单里。
耿建国。
原江城第三纺织厂，车间主任。
档案备注里，对他的评价只有几个字：性格固执，极难沟通，有较强的煽动性。
小王看着这个名字，心里一沉。这绝对是一块最难啃的硬骨头。他找到了耿建国的联系方式，一个座机号码，十几年没有变过。他盯着那串数字，犹豫了片刻，拿起桌上的座机话筒，按下了免提。
他不想让自己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发抖。
电话“嘟——嘟——”地响了很久，就在小王以为没人接，准备挂断时，电话被猛地接起。
“喂！哪个？”
一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浓浓的不耐烦，像一头被吵醒的狮子。
小王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谦和而平稳：“您好，请问是耿建国，耿大爷吗？”
“我就是！你是干嘛的？推销保健品的？还是卖墓地的？我告诉你们，再打电话来，我骂人了啊！”
小王苦笑了一下，这开场白，比档案里写的还要难缠。
“耿大爷，您误会了。我不是搞推销的。我是市府办的，我叫王浩，是林正副市长的秘书。”
电话那头，瞬间沉默了。
这突如其来的安静，比刚才的咆哮更让小王感到压力。他甚至能听到电流的嘶嘶声，像对方在无声地审视、咀嚼他说的每一个字。
过了足足十几秒，耿建国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声音里充满了警惕和嘲讽：“林正？哪个林正？没听说过。副市长？哈，江城的副市长，比我们小区门口的野狗都多。说吧，又有什么新花样？是想让我们签什么‘自愿放弃’协议，还是又想找几个老头老太太去电视台扮演‘满意群众’？”
这番话，像淬了冰的刀子，扎得小王心口生疼。他能想象，说出这番话的老人，究竟经历过多少次希望与失望的轮回。
“都不是，耿大爷。”小王深吸一口气，他想起了林市长那平静的眼神，自己的心也跟着定了下来，“我们林市长，刚来江城没多久。他……他现在人在医院，受了点伤，不方便出门。”
“哦？在医院？”耿建国的语气里多了一丝意外，“怎么，现在的领导都流行在病床上办公了？这是演的哪一出？苦肉计？”
“不是的。”小王的声音诚恳了几分，“林市长想了解一下金源小区的情况。他让我问问您和几位业主代表，明天早上，方不方便一起吃个早饭？地点你们定，花销我们来。就是……单纯地聊聊天，听听你们的苦水。”
“吃早饭？”耿建国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悲凉，“小伙子，你太年轻了。你知道这十几年，有多少人请我们吃过饭吗？从信访办的小科员，到区里的大主任，饭桌上说得比唱得都好听，拍着胸脯保证解决问题。可酒醒了，第二天，人影都找不着了！我们这帮老骨头的肚子，早就被他们的空头支票给填饱了！”
小王没有辩解，只是静静地听着。他知道，任何解释在长达十年的失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等耿建国笑完了，小王才轻声说：“耿大爷，我理解您的心情。所以，我们林市长说了，不谈解决，不作保证。他只是想听。您愿不愿意给一个刚来江城、还不懂‘规矩’的年轻人，一个听你们说话的机会？就当……是给一个住院的病人，讲讲过去的故事。”
“不懂规矩的年轻人”，这六个字，像一把小锤，轻轻敲在了耿建国的心上。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小王耐心地等待着，手心里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许久，耿建国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股子疲惫：“地方我们定。城西，老槐树底下那家‘耿记烧饼铺’，开了三十年了。明天早上七点。我们自己带人来，来多少人，你别管。还有，我们自己付钱，不占你们当官的便宜。来不来，随你。”
说完，电话“啪”的一声被挂断了。
小王长吁了一口气，感觉后背的衬衫都湿了。他立刻拨通了林正的私人手机，将情况作了汇报。
“很好。”林正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就按他说的办。小王，明天，你代表的不是你自己，是我的耳朵和眼睛。多听，少说，把每个人脸上的表情，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
【叮！检测到“金源小区”民怨之海已产生一丝涟漪。】
【民心值+1（来自秘书小王的忠诚与执行力）。】
【民心值+5（来自业主代表耿建国的一丝好奇）。】
【警告：民怨深重，任何轻率的承诺都将引发剧烈反噬，导致民怨值暴增。请宿主谨慎行事。】
林正看着系统的提示，嘴角微微上扬。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小心翼翼地，呵护这第一点火星。
……
第二天，清晨六点半。
江城的晨曦，带着一丝凉意。城西老城区，那棵据说有上百年历史的老槐树下，“耿记烧饼铺”已经升起了烟火气。
小王提前半小时就到了。他穿着一身普通的夹克衫，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但脸上却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他站在烧饼铺对面的街角，看着那间小小的、甚至有些破旧的店面，心里五味杂陈。
这就是林市长为自己选定的，新的战场。
六点五十，远处街口，出现了几个身影。
为首的，是一个头发花白、但腰杆挺得笔直的老人。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手里拄着一根拐杖，但走路的姿态，却像一个即将上阵的将军。他身后，跟着四五位年纪相仿的老人，有男有女，他们脸上都带着同样的表情——一种混杂着麻木、警惕和最后一丝不甘的复杂神情。
小王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他知道，那就是耿建国。
他们没有走向烧饼铺，而是径直走到了小王的面前。耿建国用那双浑浊但锐利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小王，像是在检查一件货品。
“你就是那个……王秘书？”
“是的，耿大爷，我是王浩。”小王连忙上前一步，微微躬身。
耿建国没理他，而是将目光投向他身后的那辆黑色的奥迪A6，车牌号很普通，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政府的车。
“一个人来的？”耿建国问。
“是的，就我一个。”
耿建国冷哼了一声，拐杖在地上重重地顿了一下，发出一声闷响。
“走吧，去吃早饭。”
他转过身，带着那群老人，率先走进了烧饼铺。那背影，萧瑟，却又带着一股宁折不弯的孤傲。
小王跟在后面，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一个无形的力场。这顿早饭，注定不会好消化。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跟了进去。
烧饼铺里，热气腾腾。耿建国他们熟门熟路地找了张大桌子坐下，点了烧饼、油条和豆浆，自始至终，没人再看小王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小王有些尴尬地站在一旁，不知道自己是该坐下，还是该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耿建国端起一碗滚烫的豆浆，吹了吹，头也不抬地说道：
“王秘书，你们领导，一个管城建的副市长，不好好地在医院养伤，关心我们这堆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干什么？是嫌自己的麻烦还不够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