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坐在便利店门口的台阶上，城市璀璨的灯火在他背后，却照不进他心里的那片阴影。
林正发来的那条信息，在他的手机屏幕上亮着，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温度的冰块，让他既感到刺骨的寒意，又有一种被点燃的灼热。
“他不是在看你，他是在看楼。我们找账本，他也找账本。现在，游戏变得有意思了。”
有意思？
小王苦笑了一下，将最后一口冰水喝干，然后把空瓶子精准地扔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他想，林市长的“有意思”，和自己的“魂飞魄散”，可能描述的是同一种情况。
他终于理解了，为什么市府大院里那些老油条，在提起林正时，眼神里总是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与疏离。这个人，他的思维方式，他的胆魄，根本就不在同一个维度。当别人还在为眼前的风吹草动而惊慌失措时，他已经将整个棋盘的态势，看得清清楚楚。
他不是棋子，他是那个，愿意亲自走进棋盘，与看不见的对手对弈的人。
而自己，一个市长的秘书，一个习惯了在安全区里递送文件、安排行程的普通公务员，现在成了这位对弈者，伸到棋盘最危险处的那根手指。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那身笔挺的西装已经皱得不成样子，还沾染了一点便利店门口的尘土气息。他拉开车门，坐了回去，这一次，他没有再感到那股熟悉的皮革味带来的窒息，反而觉得这个狭小的空间，给了他一丝难得的庇护。
他发动车子，汇入车流。他没有直接回医院，也没有回家。他开着车，在江城午夜的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荡。他需要时间，来消化今晚发生的一切，来平复自己那颗还在超速跳动的心脏。
车子经过一座跨江大桥，桥上灯火通明，将江水照得波光粼粼。他看到江边有一对年轻情侣在拥抱，看到一个代驾小哥骑着折叠车匆匆赶路，看到几个醉汉勾肩搭背地在唱歌。
这些，就是林市长口中，他们的“规则”。
那些鲜活的、具体的、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生命，才是他们一切行动的基石。想到这里，小王心里那点残存的恐惧，仿佛被这片温热的江风吹散了不少。他调转车头，朝着医院的方向开去。
……
病房里，林正依旧靠在床头，手里拿着那本黑色的笔记本，但他没有翻看。他只是闭着眼睛，像是在脑海中，重新构建那栋烂尾楼的模型。
【叮！检测到宿主正在推演“金源小区”事件链，官气消耗中……】
【人物模型构建：周建国，前项目经理。关联民怨值：7840点（偷工减料，草菅人命）。当前官气状态：浑浊，有溃散之兆。】
【人物模型构建：赵立新，前项目副经理。关联民怨值：6550点（同流合污，威逼利诱）。当前官气状态：稀薄，黑气缠绕。】
【人物模型构建：王奎，前包工头。关联民怨值：点（直接行凶，手段残忍）。此人无官气，但周身血债黑气浓郁，已成凶煞之相。】
林正的脑海中，这三个人的名字和他们头顶上那触目惊心的数字，像三座漆黑的山，压得他胸口有些发闷。他知道，这不仅仅是数字，这是十年间，无数个家庭的血泪与怨气的总和。
而那个在烂尾楼里，与小王“偶遇”的幽灵，大概率就是这三人中的一个，或者，是他们派出的一个卒子。
正如他发给小王的信息所说，对方也在找账本。
这是一个好消息，也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账本还没有落到他们手里。陈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成功地将这份致命的证据，藏到了一个他们十年都未能找到的地方。那个叫“周慕白”的人，守住了秘密。
坏消息是，对方已经被惊动了。耿建国他们持之以恒的上访，以及自己被隔离审查这件事，很可能像两块投入池塘的石头，终于让水底的淤泥翻腾了起来。他们感觉到了危险，所以才会在深夜，像鬼魂一样潜入那栋大楼，试图找到那本能让他们彻底安心，或者彻底毁灭的账册。
现在，变成了赛跑。
谁先找到周慕白，谁就掌握了主动权。
“笃笃。”
病房门被轻轻敲响，小王推门走了进来。他换下了那身西装，穿了一套便服，头发也有些凌乱，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但眼神，却比离开时要坚定得多。
“市长。”他把一个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
“什么东西？”林正闻到了一股鲜香。
“馄饨。医院对面的巷子里，有个老奶奶摆的摊，开了二十多年了。”小王低声说，“您晚饭肯定没吃好。”
林正看了一眼小王，没说什么，只是接过了保温桶，拧开盖子。里面是十几个白白胖胖的馄itun，汤头上飘着翠绿的葱花和金黄的蛋皮丝，香气扑鼻。
他拿起勺子，舀起一个，吹了吹，放进嘴里。鲜肉的醇厚，混合着汤头的清爽，顺着食道滑下去，让他那因为思考过度而有些发冷的胃，瞬间暖和了起来。
“好吃。”林正说了一句。
小王站在一边，看着林正一口一口地吃着馄饨，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也莫名地松弛了下来。这一刻，他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林市长，更像一个大病初愈的邻家大哥。这种微妙的烟火气，冲淡了之前那场生死对峙带来的阴冷。
一碗馄饨很快见了底，林正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他放下保温桶，用餐巾纸擦了擦嘴。
“坐吧。”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小王拉开椅子坐下，身体坐得笔直，等待着新的指示。
“你之前那个‘准女婿’的身份，不能再用了。”林正开口，第一句话就推翻了之前的计划。
小王心里一凛，点了点头。他知道，在对方已经警觉的情况下，再去那些鱼龙混杂的地方打听，无异于自投罗网。
“我们的方向要变。”林正的目光重新落回到那本黑色笔记本上，“从现在开始，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
他伸出手指，在封皮上轻轻点了点。
“周慕白。”
“之前，我想通过周建国那条线，反向去摸周慕白的底。现在不行了，太慢，也太危险。”林正的语速不快，但逻辑清晰，“我们要直接找他。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找到他。”
“可是，市长，关于他，我们只有一个名字。”小王说出了最大的难题，“江城这么大，叫这个名字的，就算不多，也不会只有一个。怎么找？”
“所以，要缩小范围。”林正看着他，“陈望是个工程师，一个严谨、刻板，甚至有些理想主义的知识分子。他选择的托付对象，大概率也是他圈子里的人。或者，是他绝对信任的人。”
“他的同事？同学？还是家人？”小王顺着思路往下想。
“都有可能。”林正说，“所以，你的调查方式也要变。不要再去市井里‘听’，那是在大海捞针。我们要去资料库里‘筛’。”
“资料库？”
“对。”林正的眼睛亮了起来，“十年前，江城所有建筑设计院、勘探院、建科所的员工名录。江城大学、江城理工大学土木工程系，那几年毕业的校友录。还有，当年江城一建所有项目的技术人员名单。甚至，是陈望老家的亲族名册。”
“这些资料……”小王有些为难，“很多都不对外公开，特别是校友录和员工名录，涉及个人隐私。”
“我知道。”林正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所以，你需要一个新身份。”
“什么身份？”
“一个正在写毕业论文的，历史系研究生。”林正的嘴角微微上扬，“你的论文题目，叫《论九十年代末至新世纪初，江城市政建设的变迁与发展——以‘金源小区’为例的社会学考察》。”
小王愣住了，他张了张嘴，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跟不上林市长的节奏。
“你是个穷学生，没钱买那些昂贵的数据库。所以你只能用最笨的办法，去图书馆的旧报纸堆里翻资料，去档案馆申请查阅过期的城建档案，去大学的校史馆里，找那些落了灰的校友纪念册。”林正的眼神，像个正在循循善诱的导师，“你热情、有礼貌、对历史充满了求知欲。你会给图书馆的管理员阿姨带一杯热奶茶，会帮档案馆的老师傅搬一箱子旧文件。你不会打听任何具体的人，你只是在做你的‘学术研究’。”
小王感觉一扇新的大门，在自己面前缓缓打开。这个身份，完美地避开了所有的风险。它低调、无害，而且充满了迷惑性。谁会去怀疑一个痴迷于故纸堆的呆头研究生呢？
“我明白了。”小王用力点头，他从包里拿出那个已经写了四个名字的笔记本，准备将新的计划记下来。
“记住，”林正最后叮嘱道，“找到任何与‘周慕白’这个名字相关的信息，不要做任何多余的动作。第一时间告诉我。”
“是。”
小王收好本子，站起身。他感觉自己又一次充满了力量。如果说来之前，他是被恐惧和责任推着走，那么现在，他则是被一种参与一场高智商博弈的兴奋感所驱动。
他走到门口，手刚放到门把上，林正又叫住了他。
“还有一件事。”
“市长您说。”
林正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轻轻说了一句：“明天早上，帮我办出院手续。”
小王猛地一怔：“出院？可是您的伤……”
“皮外伤，养了这么久，早就没事了。”林正的语气不容置疑，“棋盘已经摆好，我这个棋手，总不能一直躺在棋盘外面。”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医院的墙壁，穿透了江城的夜幕，落在了那栋巨大的、如同坟墓般的烂尾楼上。
“而且，”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寒意，“那个在楼里点灯的‘朋友’，我也很想见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