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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浓。
苏正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成为县委大院里为数不多的光点之一。
他没有急着动笔,只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电脑屏幕上那行刚刚敲下的标题。
《关于对拟成立的“清源县药品价格联合指导小组”的几点补充建议》。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官样文章的模板里抠出来的,方正、得体,充满了“建设性”的意味。
他甚至能想象到,当颜文斌或者马县长看到这份“建议”时,最初可能会露出的那种带着一丝轻蔑的、了然于胸的微笑。他们会认为,这个年轻人终于“开窍”了,学会了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同意见”,学会了在规则的框架内,进行一场无伤大雅的、象征性的“抗议”。
这正是苏正想要的效果。
他将椅子转向窗外,县城已经华灯初上,远处的街道上车流如织,汇成一条条沉默的、发光的河。在这片看似繁华的灯火下,有多少扇窗户后面,有人正为了一张薄薄的处方单而彻夜难眠?
林晚晴的电话,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的涟漪,此刻已经彻底平复,化为一种更加深沉和坚定的力量。
他不是在赌气,也不是一时冲动。
当他决定写下这份“补充建议”时,他的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井底,倒映着的不是他自己的前途和命运,而是那位老大爷浑浊而无助的眼睛。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他转回身,重新面向电脑。手指在键盘上移动,没有丝毫犹豫,一行行文字随之出现在屏幕上。他的打字速度不快,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一、为充分体现‘指导小组’的权威性与前瞻性,建议小组工作目标不应局限于‘规范’,更应着眼于‘引领’。应积极对标国内一线城市乃至国际先进水平,制定具有我县特色的、阶梯式的药品价格‘高地’战略,力争在三年内,使我县主流药品均价,成为全省乃至全国的‘价格标杆’。”
“二、为简化管理流程,提高行政效率,建议在定价原则上引入‘价值对等’理念。即,药品的价值不仅体现在其疗效上,更体现在其为我县医疗事业带来的‘综合贡献’上。对于像康泰医药这样长期为我县医疗系统提供稳定服务的‘功勋企业’,其产品定价理应享有一定‘贡献溢价’,以资鼓励。”
“三、为方便群众记忆与核算,建议对药品价格进行‘标准化取整’。凡价格低于一千元的,建议统一调整至一千元;一千元以上的,可按‘千’为单位向上取整。此举不仅能减少找零的麻烦,更能彰显我县物价水平的‘整体性’与‘高端化’。”
……
他写得很认真,用词考究,逻辑严密,每一条建议都像是在真心实意地为那个“指导小组”出谋划策,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顾全大局”的“成熟”与“稳重”。
写完正文,他将文档打印了出来。
薄薄的几页纸,拿在手里几乎没有分量。
他从笔筒里,取出了那支英雄钢笔。
笔身冰凉,那些凝结成的金色符文在灯光下静静蛰伏,黯淡无光,像沉睡的古老文字。
他旋开笔帽,笔尖的铱粒在纸张上划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没有在文件上签署自己的名字,也没有写下任何批示。
他只是用这支笔,将自己刚刚打印出来的每一个字,一笔一划地,重新描摹了一遍。
像是在进行一场庄重的、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仪式。
随着笔尖的移动,那些黯淡的金色符文,开始有了反应。它们像是被注入了某种能量,从内部透出极其微弱的光芒。那光芒很淡,若不仔细看,几乎无法察觉,但苏正能感觉到,一股冰冷而磅礴的力量,正顺着笔杆,缓缓流入这张纸,渗进那些油墨打印出的字迹里。
他的动作不快,描完一页,便将它放在一边。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以及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
当他描完最后一个字时,额角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一股深深的疲惫感从四肢百骸涌来。
而桌上那几页纸,看起来和之前没有任何不同,但苏正知道,它们已经变成了承载着“言灵”的媒介。
他拿起笔,在文件的末尾,那片空白处,写下了最后一行字。
这一次,他没有再描摹,而是直接书写。
墨水从笔尖涌出,颜色显得格外浓郁。
“祝愿药价‘高’到天上,让所有人都‘用’得上!”
当最后一个感叹号落下时,笔杆上的金色符文猛地亮了一下,随即又彻底黯淡下去,比之前更加沉寂。
苏正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
他看着那份文件,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
他没有将这份文件上交,只是将它整齐地叠好,放进了自己办公桌最下层的抽屉里,然后上了锁。
做完这一切,他关上灯,走出了办公室。
……
与此同时,位于县城东郊工业区的康泰医药公司,那座巨大的现代化仓库里,一切如常。
夜班的仓库保管员老王,正打着哈欠,进行例行的夜间巡查。
仓库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空气中弥漫着纸箱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一排排高大的货架,整齐地码放着各种规格的药品包装箱,在手电筒的光柱下,像一列列沉默的士兵。
老王的脚步很慢,手里的巡查表上,温度、湿度都已记录完毕。他习惯性地用手电扫过货架上的标签,核对着库位信息。
光柱从一排治疗心血管的药物上扫过。
突然,他的动作停住了。
手电筒的光圈,定格在其中一箱名为“欣康平”的降压药上。箱体侧面贴着一张白色的价格标签,上面用加粗的黑色字体打印着:【建议零售价:¥45.50\/盒】。
老王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记得很清楚,这款药的价格应该是45块5,可他刚才好像看到,那个数字……跳了一下?
他以为是自己熬夜熬得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凑近了些,想看得更清楚一点。
就在他的目光聚焦在价格标签上的那一刻,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打印得清清楚楚的“¥45.50”,像是老式电视机信号不良一样,突然闪烁了一下。紧接着,那个小小的小数点,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价格,变成了【¥4550】。
老王整个人都僵住了,手电筒的光圈在箱子上剧烈地晃动。
他使劲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伸出手指,用力地在那个价格标签上搓了搓,那冰冷、平滑的触感告诉他,这不是幻觉。
“搞……搞什么鬼?印错了?”
他喃喃自语,心里一阵发毛。他放下这盒,从箱子里又拿出另一盒。
一模一样。
【建议零售价:¥4550\/盒】。
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爬了上来。他连忙将手电筒转向旁边的另一种药,一种常见的抗生素,价格标签上原本印着【¥28.00\/盒】。
在他视线触及的瞬间,那个标签再次闪烁。数字“28”前面的“2”,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然后重新写上了一个“1”。小数点向后挪动了两位,变成了【¥1800.00\/盒】。
“妈呀!”
老王怪叫一声,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手里的手电筒掉在地上,光柱在天花板和货架之间疯狂地跳动。
他惊恐地抬起头,望向这片由药品组成的、沉默的森林。
他看到,在这片寂静中,一场无声的、疯狂的异变,正在上演。
一排排货架上,成千上万个价格标签,都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自行变化。
数字在跳动、在重组、在疯狂地膨胀。
¥15.00的葡萄糖注射液,闪烁了几下,变成了¥.00。
¥300.00的止痛贴,数字像老虎机一样飞速旋转,最终定格在了¥.00。
甚至一些价格数万的进口靶向药,后面的零也在以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速度,不断增加,很快就突破了百万、千万的大关……
整个仓库里,仿佛响起了一阵细微的、高频的嗡鸣,那是无数个价格标签在集体“异变”时,发出的合奏。
老王瘫在地上,脸色惨白,浑身抖得像筛糠。他看着眼前这超自然的一幕,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在短短几十秒内,被彻底击碎,然后碾成了粉末。
他连滚带爬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因为手指抖得太厉害,解锁了好几次才成功。他颤抖着拨通了仓库主管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那头传来主管睡意朦胧的、不耐烦的声音:“喂?!谁啊?这大半夜的……”
“主……主管!”老王的声音带着哭腔,尖利得变了调,“出事了!出大事了!”
“能出什么大事?天塌下来了?”主管没好气地骂道。
老王已经无法组织起完整的语言,他只是举着手机,对着眼前那片正在发生剧变的货架,发出了绝望的嘶吼:
“药!我们的药……全都疯了!价格!所有的价格……全都涨到天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