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山神的盛大场面和随之而来的荣耀,如同给宋卫国家的屋檐镀上了一层无形的金光,连带着吹过院落的寒风似乎都少了几分往日的酷烈。屯里人路上遇见,无论老少,都会客气地喊一声“卫国”或者“老三家的”,目光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尊重。几个小的出去玩耍,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容易被大孩子欺负,甚至偶尔还能得到一块别家孩子舍不得吃的糖瓜。
家里的气氛更是前所未有的融洽温暖。李素娟眉宇间常年凝聚的愁苦彻底舒展开来,手脚麻利地操持着家务,将破旧但干净的家打理得井井有条。疏影变得爱说话了,甚至会主动跟宋卫国讲些屯里听来的趣事,清浅更是成了个小跟屁虫,父亲走到哪儿,她亮晶晶的眼神就跟到哪儿。梦蝶、映雪几个小的,在炕上嬉闹的声音都格外响亮欢快。
然而,在这片暖意融融之下,宋卫国的心却如同屋外被冰雪覆盖的山峦,沉静而冷峻。他没有丝毫沉醉于眼前的安宁与荣耀。年终大祭上那供奉出去的巨大鹿头,更像是一个仪式,告别了过去的挣扎与求生,也宣告了更艰巨挑战的开始。
他的目标,始终清晰如初——那头在冬眠前留下清晰踪迹、让他心心念念的庞然大物,黑熊。
大雪封山已有些时日,正是猎熊的黄金季节。熊瞎子一旦钻进“仓子”(冬眠的洞穴)陷入沉睡,反应迟钝,是猎杀的最佳时机。但机遇永远与风险并存。深入熊仓子,如同直捣龙潭虎穴,任何一个环节出错,惊醒了这山林中的霸主,后果不堪设想。那将不是狩猎,而是你死我活的搏命。
接下来的几天,宋卫国表面上依旧如常,处理一些琐碎的皮子,修补工具,偶尔去冰面上凿洞捞些小鱼给孩子们熬汤。但李素娟能敏锐地察觉到丈夫的不同。他擦拭那杆56半的时间更长了,眼神时常落在北边那片被厚雪覆盖的深山老林,晚上躺在炕上,呼吸声也比平时更沉。
她知道,他要去干一件大事。一件比对付野猪、狼群更危险的事。冰湖遇险的恐惧尚未完全褪去,新的、更巨大的担忧如同阴云般笼罩上她的心头。但她没有像过去那样将恐惧表现在脸上,更没有出言劝阻。她只是更加沉默地操劳着,将他的棉裤膝盖和手肘部位默默加厚了一层,在他每次出门前,将烤得滚烫的贴饼子塞进他怀里,低声道一句:“万事小心。”
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宋卫国再次仔细检查了装备。56半步枪擦得锃亮,弹夹压满了子弹。猎刀磨得吹毛可断。一捆结实的麻绳,一包硫磺粉(用来驱虫和必要时制造烟雾),一小瓶火油,火绒火石,还有几块坚硬的烤饼和一条冻得硬邦邦的肉干。他甚至还带上了一小卷白布,那是从李素娟舍不得用的新布里硬扯下来的,用途他没说。
“我去北边转转,看看前几天下的套子。”他像往常一样,对迎出来的李素娟交代了一句,语气平静。
李素娟看着他全副武装的样子,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替他理了理微微卷起的棉袄领子:“早点回来。”
宋卫国“嗯”了一声,目光掠过她担忧的眼睛,又看了看闻声从屋里探出小脑袋的疏影和清浅,转身大步流星地融入了黎明前的灰暗之中。
他的方向,直指北山深处,那片他早已标记好的、可能有熊仓子存在的区域。
雪很深,没过了大腿。每走一步都需要耗费极大的体力。宋卫国撑着自制的雪杖,艰难而坚定地前行。寒风如同刀子,刮在脸上生疼。但他浑身的血液却隐隐有些沸腾。那不是恐惧,而是猎人面对终极挑战时,混合着紧张与期待的亢奋。
根据秋季追踪时发现的熊粪、树干上的抓痕以及被捣毁的蚂蚁窝等痕迹,他圈定了几个可能的区域。熊仓子通常有两种,一种是“树仓”,即在巨大的空心树洞内做窝;另一种是“地仓”,利用天然的石缝、岩洞或者自己挖掘的地穴。
他首先排除了一些看起来不够隐蔽或者不够深遂的洞穴。经验告诉他,一头足够聪明谨慎的成年黑熊,会选择最安全、最不易被打扰的地方度过漫长的冬天。
他像一只搜寻猎物的雪豹,在齐腰深的雪地里缓慢移动,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处可疑的所在。高大的红松、风倒木的根部、突兀的山崖裂隙……都不放过。
时间在寂静而紧张的搜寻中流逝。日头升高,雪地反射着刺眼的白光。宋卫国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啃了几口冻硬的烤饼,就着雪团咽下,补充体力。
下午,他将搜索范围缩小到了一处背阴的山坳。这里地势复杂,巨石林立,枯藤缠绕,显得格外幽深。当他拨开一丛被冰雪覆盖的茂密刺楸灌木时,心脏猛地一跳!
只见前方不远处的山坡上,一株需要三人合抱的巨大椴树,根部有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洞口约莫半人高,边缘结着厚厚的、与其他地方颜色略有不同的霜花,并且有一些细微的、如同蛛网般的冰晶凝结在洞口内侧的枯叶上!
这是呼吸形成的湿气遇冷凝结的结果!洞口虽然被一些枯枝落叶半掩着,但仔细看,能发现有人工(或者说熊工)粗略遮掩的痕迹!
就是这里!
宋卫国立刻屏住呼吸,压下心中的激动,小心翼翼地后退了几步,借助灌木和岩石隐藏好身形。他没有贸然靠近,而是开始远远地、极其耐心地观察。
他需要确认几件事:第一,这是否真的是熊仓子;第二,熊是否在里面;第三,洞口的朝向、风向、以及周围的地形。
他静静地等待,如同磐石。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声响,鼻子仔细分辨着空气中的气味。除了风声和偶尔雪块从树枝上滑落的噗嗤声,四周一片死寂。空气中,隐隐约约,似乎能闻到一丝极其淡薄的、属于野兽巢穴的腥膻气。
观察了约莫半个时辰,他基本可以确定,这八成就是一个熊仓子,而且里面有活物!那结霜和冰晶的迹象,以及那若有若无的气味,都是强有力的证据。
接下来是更关键的地形勘察。他记住洞口的位置,然后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绕着这片山坳移动,从不同角度观察。
洞口朝向东南,背对着冬季主要的西北风向,有利于保温。洞口下方是一片相对平缓的坡地,但布满碎石和倒木,不利于快速移动。洞口上方则是陡峭的山壁。
宋卫国的眉头微微皱起。地形比他预想的要复杂。如果熊受惊冲出,可供周旋的空间有限,而且上方山壁有落石的风险。
他默默地将周围的环境、可能的撤退路线、射击角度等都刻在脑子里。这需要制定一个极其谨慎的计划。
“堵洞、惊扰、一击毙命。” 刘老栓传授的猎熊口诀在他脑海中回响。但具体如何操作,需要根据实际情况来定。
使用56半,他有信心在近距离给予黑熊致命一击。但前提是,必须确保熊在出洞的瞬间,处于一个相对容易被瞄准、且不会立刻威胁到自身安全的位置。
他思索着,目光再次投向那个幽深的洞口,一个初步的方案在脑中渐渐成形。可能需要制造一些动静,将熊引诱到洞口特定区域,或者……
他在周围做了几个只有自己能看懂的隐蔽标记,然后不再停留,趁着天色尚早,沿着原路开始返回。第一次勘察,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需要更周密的准备。
回到家时,已是傍晚。李素娟看到他平安归来,明显松了一口气,赶紧端上热水。
“找到了?”她轻声问,虽然宋卫国没说,但她能从他眼神深处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中猜到。
“嗯。”宋卫国喝了一大口水,点了点头,没有多说。
夜里,等孩子们都睡熟了,宋卫国就着昏黄的煤油灯,拿出炭笔和一张粗糙的草纸,开始勾画白天看到的地形,标注洞口位置、障碍物、以及他设想中的几个伏击点。
李素娟坐在炕的另一头,就着灯光缝补一件小女儿的棉袄,没有打扰他。屋里只剩下炭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还有一种无言的、沉重的默契。
她知道,一场真正的、生死攸关的狩猎,即将开始。她能做的,只有等待,和祈祷。
宋卫国放下炭笔,看着纸上那简略却关键的草图,眼神锐利如刀。
熊仓子已经找到,冬猎,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