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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永昭一行人驻足于村口,为眼前这片特殊村落的景象而暗自惊诧之际,一位身形佝偻却依旧能看出军人挺拔骨架的老者,拄着一根枣木拐杖,步履蹒跚却异常沉稳地迎了上来。

他虽年迈体衰,但腰板下意识地挺得笔直,浑浊却不失锐利的目光扫过永昭一行人明显不凡的衣着气度以及身后那些眼神警惕的侍卫,心中已然有数。他并未表现出过多的惊讶或惶恐,只是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恭敬地抱拳行了一个简化的军礼:

“几位贵人远道而来,可是在这山林中迷了路途?若不嫌弃我们这穷乡僻壤、粗茶淡饭,请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歇歇脚,喝碗山野粗茶,解解渴再走不迟。”

永昭微微颔首,清冷的目光中带着探究,声音平和:“多谢老丈。我们确实不慎在林间迷了方向,有劳指引。”

老者脸上露出一丝朴实的笑意,侧身引路:“贵人请随老汉来。”

他将一行人引至村口那棵巨大槐树下。树下摆放着几张表面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石凳和一方石桌,显然是村民们平日纳凉闲话的聚集地。

很快,便有一位面容和善、衣着简朴的妇人端着木托盘,送来了几碗冒着热气的茶水。永昭敏锐地注意到,这位妇人端茶时,露出的右手,只有拇指、食指和中指三根手指,小指和无名指齐根断去,伤口早已愈合,留下平整的疤痕。

永昭双手接过那略显沉重的粗瓷碗。她并未立刻饮用,而是抬起清澈的眼眸,望向坐在对面石凳上的老者,声音轻柔却带着直指核心的疑问:“老丈,恕我冒昧,观贵村众人形貌气度,似乎……并非寻常农家?”

老者闻言,坦然一笑,毫无避讳地抬手拍了拍自己左边那空荡荡的袖管,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沙哑:

“回贵人的话,老汉不才,当年曾是西北边军黑云骑旗下的一名小小什长,跟着老忠勇侯和现在的长孙将军,在玉门关外、黑水河边,跟那些狼崽子们真刀真枪干过仗!这村子里住着的,大多都是当年跟着侯爷和将军在西北打过仗、伤了残了、再也挥不动刀枪的老兄弟,还有我们的一些家眷。仗打完了,我们这些人,没死在外头,也算捡回条命,就回来了。”

“老忠勇侯?长孙将军?”永昭心中微微一震,这两个称谓与她所知的信息瞬间重合,让她不由得追问了一句。

“是啊!”一提到这两个名字,老者那双原本有些浑浊的眼睛瞬间迸发出惊人的光彩,仿佛有火焰在其中燃烧,连腰板都不自觉地挺得更直了些,语气充满了自豪与敬仰。

“就是咱们昙昭的定襄国公,长孙烬鸿将军!还有他的父亲,老忠勇侯,长孙老元帅!那可都是顶天立地、忠勇无双的大英雄!是咱们西北军的魂!要不是他们父子俩带着咱们拼死血战,又念着旧情,给我们这些废人一条活路,我们这些人,早就不是曝尸在西北的荒漠戈壁里喂了狼,就是流落街头,冻死饿死在哪个犄角旮旯了!”

旁边那位脸上带着一道狰狞长疤、从眉骨斜划至下颌的中年汉子,一直沉默地听着,此刻也忍不住接口道,他的声音因旧伤而异常沙哑,却充满了真挚的感激:“将军他……对咱们这些老兵,那是没得说!这份仁心,是刻在骨头里,流在血里的!跟他那位……唉,跟他母亲,‘惊鸿将军’裴将军,简直是一模一样!”

“惊鸿将军?”永昭轻声重复着这个封号,这个名字带着一种与她所处的深宫截然不同的飒爽英气与传奇色彩,让她心中泛起一丝异样的涟漪。

“是啊!”老者重重地叹了口气,眼中充满了无限的敬仰与深切的惋惜,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裴惊鸿将军,那可是了不得的人物!她是老忠勇侯麾下第一猛将、玉门关守将裴琰老将军的独生爱女!那可是真正的将门虎女,自幼在玉门关长大,在马背上颠簸的时间比在屋里还长!听说她十四岁那年,胡人叩关,她就在万军阵前,一箭射穿了对方酋长的咽喉!先帝闻讯,龙心大悦,亲赐‘惊鸿将军’封号!那可是咱们昙昭开国以来头一遭!后来……她嫁给了当时的世子爷,就是我们老侯爷。郎才女貌,志同道合,那可是咱们西北军中传颂多年的一段佳话,一对让人羡慕的沙场侠侣啊……”老者的声音带着悠远的怀念。

永昭听得入了神,素日里沉静如古井无波的眼眸,此刻竟亮得惊人,仿佛被这段充满铁血与柔情的沙场传奇点燃了点点星火。她不自觉地微微前倾了身子,褪去了公主的矜持,流露出一种深宫女子对那种并肩驰骋侠侣之情的向往与好奇,追问道:“后来呢?他们……一定十分恩爱吧?”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发现的憧憬。

老者的声音却陡然低沉下去,仿佛被沉重的阴霾笼罩:“可惜啊……真是天妒英才,好人……不长命啊。就在裴将军怀着身孕,快要临盆的时候……那帮天杀的黑水部狼崽子,纠集了所谓的‘苍鹰联盟’,趁着咱们边境守备最吃紧的关头,发动了最猛烈的一次偷袭……玉门关……危在旦夕!”

那刀疤汉子猛地用拳头捶了一下自己那条行动不便的腿,眼眶瞬间就红了,声音哽咽地接口道:“那天……关外烽火连天,杀声震得关内的房子都在抖!裴将军……她就在将军府的产房里,一边忍着生孩子的剧痛,一边……还能清晰地听到外面传令兵送来的战报!那是什么滋味啊!”

老者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把不知不觉流下的眼泪,声音颤抖着:“最让人……最让人打心眼里敬佩,又心疼得不行的是……裴将军在阵痛喘息的间隙,用尽全身力气,隔着产房的门,对死守在外面的副将,下了她人生中最后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军令!她说:‘不必管我!死守城门!一步不退!玉门关……关乎昙昭国运,绝不能破!’”

“后来……小将军,就是现在的长孙将军,总算……平安出生了。”刀疤汉子声音颤抖得几乎说不下去,“那哭声……听说特别响亮,特别有劲儿,好像知道外面在打仗似的。可就在那时……就在大家都稍微松一口气的时候……一枚从城外射进来的流矢……它……它怎么就那么巧,穿透了窗棂的缝隙,正中了……正中了刚刚生产完的裴将军的心口……”

老者平复了许久剧烈起伏的情绪,才用沉重的语调,继续说道:“老侯爷……他带着弟兄们拼死打退了敌军最凶猛的一波进攻,浑身是血地冲进产房时……看到的是……裴将军人已经……已经没了,可她的身体……还硬撑着靠着墙壁坐着……手臂还保持着……环抱的姿势……仿佛……仿佛还在用最后一点力气,守着刚刚出生的孩子……守着……她用命换来的玉门关……”他说不下去了,重重地垂下头,老泪纵横。

永昭静静地坐在石凳上,仿佛被这惨烈悲壮的结局扼住了呼吸,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凝固了。她眼中的星火骤然熄灭,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水汽。她张了张嘴,喉咙却酸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心中翻涌着巨大的震惊与深深的惋惜。最终,所有汹涌的情绪只化作一声极轻极轻的哽咽,悄然消散在傍晚微凉的空气中。

沉默,在槐树下沉重地弥漫了许久,只有远处依稀的鸡犬声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过了好一会儿,老者才抬起头,用袖子狠狠擦了把脸,目光仿佛穿透了漫长的时光,望向远方,语气中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感慨与无比的欣慰:

“裴将军……她用命换来的这个孩子……从小就懂事得……让人心疼。他没辜负他娘的期望,一点都没辜负!也没辜负他爹的悉心教导!真真是把他爹娘的铮铮铁骨、还有那份对家国、对弟兄们的仁心义胆,都完完整整地继承了下来!我们这些老家伙,是看着他从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长大的,那股子拼劲、那份豁出命去也要护着底下兵士的担当,跟他娘当年……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有时候看着他,就仿佛……仿佛又看到了裴将军当年的影子……”

刀疤汉子用力地点头,因激动而使得脸上的疤痕更显狰狞,声音沙哑却无比坚定:

“是啊!裴将军的这份仁心,这份天塌下来也要顶住的担当,是真真正正刻在骨子里的!您瞧她拼死生下的将军,那性子,那做派,活脱脱就是裴将军的影子!当年在黑水河那一场恶战,我这条腿被胡人的高头大马整个踩碎了,躺在死人堆里,眼睁睁看着天快黑了,血都快流干了,就等着喂狼了。是将军!他带着亲兵杀了个回马枪,亲自把我从那些胡人尸体底下扒拉出来,背在他背上突围出去的!为了护着我,他左边胳膊上还硬生生挨了胡人一刀,深可见骨!”

“还有我!”一个坐在自制木轮椅上、脸上布满疤痕的年轻人激动地抢着说,“我是在守天水城的时候,被胡人的火箭烧成了这样。伤好了以后,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连家里人都嫌弃,不敢认我。是将军!他派人四处打听,找到了我,把我接到这里,还花重金从江南请来了名医,给我诊治!将军说,只要是为咱们昙昭流过血、受过伤的兵,只要他长孙烬鸿还活着,就绝不会不管!”

老者感慨万千地总结道:“将军他……不仅给我们这些废人找了个能安身立命的地方,还自己掏腰包,变卖了不少家当,给我们置办了这些薄田,盖了这些能遮风挡雨的屋子,还请了师傅来,教我们这些手脚还能动弹的老家伙种地、做些竹编木工之类的手艺活,让我们能自食其力。逢年过节的,将军府上的人,还会准时送来米粮、肉菜,还有咱们这些老伤号最需要的药材。将军常说……我们这些人,是为国流过血、掉过肉的英雄,不该被遗忘,更不该挨饿受冻,该有个能安稳度日、受人尊敬的地方!”

“是啊!”刀疤汉子又抹了把潮湿的眼睛,“将军他自己……在边关那是吃风咽沙,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听说他的俸禄和朝廷的赏赐,大半都贴补给我们这些老弱病残和阵亡兄弟的家属了!他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将士们把命交给他,他就得对得起这份信任!活着,要带他们打胜仗,平平安安回家;死了……也要让他们的父母妻儿有依靠,有饭吃;伤了残了……更不能寒了兄弟们的心,让他们老无所依!”

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话语朴实无华,没有半分修饰,却充满了对长孙烬鸿发自肺腑的敬仰。他们讲述着将军在战场上一马当先、如同战神下凡般的英勇无畏,讲述着他与士兵同甘共苦、爱兵如子的点点滴滴,讲述着他一诺千金、无论如何也要将承诺兑现的铁血柔情。

永昭静静地听着,心中却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她所认知的长孙烬鸿,是那个在昭明大殿上沉稳献策、言辞犀利的年轻国公,是那个在城楼下救她于危难、身手矫健的战神,是那个在湖畔为她挡刀、浑身是血却目光坚定的男子……却从未想过,在他那铁血杀伐、位高权重的身影之后,竟隐藏着如此惨烈悲壮的身世,和如此深沉厚重的情义与担当!

烬鸿……烬鸿……她心中反复默念着这个名字。灰烬中涅盘重生的鸿鹄?惊鸿一瞥后留下的、承载着无尽思念与期望的余烬?这个名字本身,就承载着父亲对母亲骤然逝去的无尽哀思,亦寄托着希望儿子能继承母亲遗志、如鸿鹄般高飞远翔的深切期盼吧。

她看着眼前这些身上带着战争残酷印记、眼神却依旧明亮坚韧的老兵,看着他们谈及将军时眼中那份毫无保留、如同对待自家子侄般的信任,心中那根因父皇警告而埋下的、名为“长孙烬鸿”的尖刺,仿佛被一种温暖的力量悄然融化,化作一股带着暖意的涓涓细流,缓缓浸润着她那颗因深宫禁锢而日渐冰冷的心。

在村民们热情的指引下,永昭一行人顺利找到了返回皇庄的路。

夕阳已然西沉,天边铺满了绚烂如锦的晚霞,将清澈的湖面染成一片流动的金红。永昭独自站在听雨轩的雕花木窗前,望着窗外波光粼粼的湖光山色,然而她的脑海中,却不断回响着老兵们那些朴实却震撼人心的话语,眼前反复浮现出长孙烬鸿那双坚毅而深邃的眼眸,以及那位从未谋面、却如惊鸿般绚烂地照亮过整个西北天空、用生命书写了忠诚与母爱的传奇女将军的模糊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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