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幅宣泄般的朱砂红涂鸦,连同无涯指尖点下的那抹圆润红点,被田语小心翼翼地、像保存稀世孤本一样,夹在了一本厚实的空白书册里。他没有多问,也没有过度解读,只是偶尔会当着夭夭的面翻到那一页,啧啧两声,像是在欣赏什么名作,然后继续捣鼓他的“大作”。
夭夭的画具旁,颜料碟悄然多了起来。除了那碟浓烈的朱砂红,又添了石青、藤黄、赭石、甚至一小碟珍贵的孔雀石研磨出的青绿。色彩在石桌上铺陈开来,如同一个无声的邀请。
田语的引导变得更加不着痕迹。他不再刻意指向某物,而是沉浸在自己的“创作”中,将各种颜料随意混合,涂抹出大片的、毫无意义的色块,或是用粗笔蘸满清水,在纸上泼洒,看着水痕在纸上自由漫延、渗透。
“嘿,瞧这水!自己会跑!”他指着纸上不规则的水渍边缘,像个发现新大陆的孩子,“加了颜色会咋样?”他故意将一滴藤黄滴入一片湿润的清水渍中。黄色的颜料瞬间被水晕开,如同金色的烟雾在纸上散开,边缘柔和,带着一种奇异的流动感。
夭夭的目光被那晕染开来的黄色烟雾吸引。她的手指在袖中微微动了一下。
田语仿佛没看见,又拿起朱砂红,滴入另一片更大的水渍。浓烈的红瞬间扩散,如同滴入清水的血,但与之前夭夭那宣泄的混乱不同,在水的作用下,这红色边缘变得朦胧、柔和,甚至透出下方纸张的肌理,少了几分狰狞,多了几分……氤氲的暖意?
夭夭的视线在朱砂红水痕与藤黄水痕之间来回移动。她的眼神不再是空洞的观察,而是带上了一种近乎研究的专注。
第二天,当田语照例将宣纸铺好,清水备好,颜料碟摆放整齐后,他惊讶地发现,夭夭没有像往常那样静坐,而是主动伸出手,拿起了那支她常用的细笔。
她没有蘸颜料,而是直接蘸满了清水。然后,她学着田语昨天的样子,手腕悬空,让笔尖饱含的清水,滴落在素白的宣纸上。一滴,两滴……水珠落下,迅速洇开,形成不规则的透明水痕。
田语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屏住呼吸,连画笔都忘了拿。
夭夭专注地看着纸上那些透明的水渍。她拿起另一支笔,这次,蘸的是那碟温润的赭石色(一种类似泥土的褐色)。她将笔尖小心翼翼地靠近其中一片水痕的边缘。笔尖的赭石色颜料接触到湿润的纸面,立刻像被唤醒一般,顺着水的脉络,丝丝缕缕地晕染开去。不是生硬的线条,而是如同烟雾缭绕,自然地融入了那片水痕,形成一片边缘模糊、带着泥土般厚重又温暖的颜色区域。
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甚至带着一种笨拙的虔诚。蘸水、滴落、蘸色、轻触水痕边缘、看着颜色晕染……她重复着这个过程,在不同的水痕上尝试不同的颜色:藤黄在清水里化开,像初升的阳光;石青融入水痕,则像沉静的深潭;朱砂红依旧浓烈,但被水稀释晕染后,竟透出一种奇异的、带着暖意的粉调,如同被晚霞浸透的云。
她没有试图画出任何具象的东西,只是在感受水与色的交融,感受不同颜色在湿润的纸面上相遇、渗透、变化的过程。她的神情专注而平静,那些常年在眉宇间萦绕的惊悸和疏离,仿佛在这一刻被眼前的色彩魔法暂时抚平了。
无涯的琴音也发生了变化。不再是明确的曲调,而是一段即兴的、极其空灵的泛音与滑音的组合。琴音如同微风拂过水面,带动涟漪;如同晨露滴落草叶,折射微光。琴音与夭夭笔下色彩晕染的韵律,形成了一种奇妙的、无声的共鸣。仿佛她的琴,是在为那纸上的水色交融而伴奏。
田语完全看呆了。他忘了自己的画,像个最忠实的观众,目不转睛地看着夭夭那生涩却充满探索意味的动作。他胖胖的脸上,不再是夸张的激动,而是充满了纯粹的、近乎感动的欣赏。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眼前这个沉默的少女,她的心灵深处,并非荒芜,而是蕴藏着对美、对变化、对创造的天然感知力,只是被厚重的冰层封锁了太久。
当夭夭终于放下笔,面前的纸上已是一片斑斓。没有具体的形象,只有大片相互晕染、渗透、层叠的水色痕迹。赭石的暖、石青的冷、藤黄的亮、朱砂粉的柔……它们在水的媒介下和谐共处,构成了一幅抽象却充满生命流动感的画面。混乱中自有韵律,沉静里透着微光。
夭夭看着自己的“作品”,眼神不再是茫然或复杂的对抗,而是一种纯粹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她伸出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片晕染开的、温暖的赭石色边缘。颜料未干,指尖沾染了淡淡的褐色。她又触碰了一下那片柔和的朱砂粉。两种颜色,带着不同的温度,留在了她的指尖。
她低头看着自己染上颜色的手指,又抬头,目光第一次主动地、带着一丝微弱的探询,望向了田语。
田语被她看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好……好看!真好看!这颜色…混得妙!比老头子我瞎画的好看多了!”他指着那片朱砂粉,“这色儿……暖乎!像……像刚出炉的桃花糕!”又指着那片石青,“这个清亮!像……像无涯先生琴弦上的光!”
他的比喻依旧粗陋,但那份由衷的赞叹却无比真实。
夭夭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再次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再是稍纵即逝的蜻蜓点水,而是像一颗小小的花苞,在阳光下,努力地、清晰地舒展了一瞬。虽然依旧短暂,却足以让田语热泪盈眶。
无涯的琴音,也在这时化作一个悠长而圆满的泛音,如同一声满足的叹息,袅袅消散在春风里。
傍晚,崔令仪来接女儿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石桌上铺着一张被水色浸染得斑斓的宣纸,夭夭安静地坐在旁边,指尖染着淡淡的赭石和粉红,目光落在自己的手指上,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平和,甚至带着一丝专注的研究意味。田语则在一旁,像个骄傲的老父亲,指着画纸,激动地对她比划着什么。
当崔令仪的目光落在那幅水色交融的画上时,她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那不再是宣泄,也不是模仿,而是一种……探索,一种对世界之美的朦胧感知和笨拙回应!她的夭夭,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地触碰着这个世界的色彩与温度!
“娘。”一个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声音响起。
崔令仪浑身一震,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她猛地看向女儿。
夭夭依旧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仿佛刚才那声呼唤不是她发出的。但片刻后,她再次抬起沾着颜料的指尖,指向石桌上那碟孔雀石研磨出的青绿色,声音依旧很轻,带着迟疑,却清晰地问道:
“……这个……叫什么?”
崔令仪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