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霜红”三个暗红大字,如同悬在陶府上方的滴血铡刀。日子在一种近乎凝滞的紧张中滑过,秋风渐起,带着萧瑟的凉意,吹落庭院中几片早衰的梧桐叶。距离枫叶层林尽染的“霜红”时节,仅余半月。
陶府内外,明松暗紧。裴元如同不知疲倦的磐石,日夜操练着那批由军中退下的悍卒组成的“铁卫”。演武场上,不再是花哨的招式,只有最狠厉的搏杀技、最迅捷的合围阵、最精准的弩箭齐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破釜沉舟的杀气,每一次呼喝都震得落叶簌簌而下。裴元的脸庞愈发冷硬如铁,眼中沉淀着化不开的血色,他在用最残酷的方式,将这群精锐打磨成真正的杀戮之刃,只为在那一刻,能用最快的速度、最狠的力量,将敌人撕成碎片!
田语消失在了京城庞大的三教九流网络中。他动用了半辈子积攒的所有人情和秘密渠道,如同一只最精明的老鼹鼠,疯狂挖掘着“待霜红”木牌的线索。木屑样本被送往南方最资深的木匠行会和药材巨贾处辨认;那暗红如血的颜料,被苏合用各种药液反复测试分析;关于“血枫神教”和“待霜红”仪式的所有古老传说、禁忌记载,被田语用重金和特殊手段从一些隐世的老学究、破败的寺庙藏经阁、甚至某些见不得光的黑市书贩手中强行“借”来。他带回来的信息碎片化而令人心悸:木牌材质确为南疆深山一种近乎绝迹的“泣血枫”古木芯材,经数十年邪异药液浸泡而成;颜料混合了朱砂、某种剧毒虫豸的血液和南疆独有的“血枫树脂”;“待霜红”仪式在传说中,需以拥有特殊血脉、心神纯净且被“血枫”标记的灵魂为引,于枫红最盛、阴气最重之时献祭,可沟通邪神,获得难以想象的力量…每一次碎片信息的拼凑,都让田语的胖脸更凝重一分。
苏合几乎住在了药庐。浓烈而奇特的药味日夜不散。他在陶云霁身上试验了无数种配方,只为找到一种能在邪音魔咒爆发瞬间,最大限度稳住她心神、护住她心脉的药物。最终,一种被他命名为“冰魄凝心散”的淡蓝色粉末被装入特制的犀角瓶中,要求陶云霁时刻贴身携带,危急时含于舌下。同时,针对那诡异的甜腥毒雾,他配置了大量解毒药丸和一种能迅速燃烧、产生驱散毒瘴烟雾的特制药饼,分发至每一个铁卫手中。他的眼窝深陷,却闪烁着近乎偏执的光芒。
无涯的琴室,成了陶云霁心灵的战场。琴音不再是单纯的涤荡,而是模拟!模拟那夜泥螺巷中直击灵魂的邪音!无涯以自身深厚的修为和对音律本质的理解,尝试重构那种粘稠、混乱、充满恶意的“意”。每一次模拟,对陶云霁而言都是一次酷刑。她脸色苍白,冷汗浸透衣衫,身体因剧烈的精神对抗而颤抖,口中甚至溢出血丝。但她的眼神,却一次比一次更冷,更锐利!心湖中那抹“霁色”,在反复的撕裂与修复中,变得如同万载玄冰,坚硬、通透,且…蕴藏着刺骨的锋芒!她不再仅仅是被动地“听”,更开始尝试在琴音模拟的间隙,以自身意志凝聚成无形的“针”,刺向那恶意风暴的核心!虽然微弱,却代表着反击的萌芽。
陶焕坐镇中枢,如同一只织网的巨蛛。所有的信息、所有的准备、所有的力量,最终都汇聚到他手中,编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陷阱的地点,经过反复推演,定在了陶府深处、守卫最为森严、却也最可能被敌人视为最终目标的地方——供奉着陶家先祖的**祠堂**!祠堂周围的地形、建筑、甚至每一棵树的位置,都被反复勘测,标注在巨大的舆图上。裴元的铁卫将如何埋伏,如何合围,如何切断退路;田语的眼线如何监控府外异常;苏合的药物如何投放;无涯如何在关键时刻以琴音助阵…每一个细节都被反复推敲,力求万无一失。陶焕眼中布满血丝,书房灯火常常彻夜不熄,那份沉静之下,是背负着全家乃至更多人性命的巨大压力。
陶云霁,则是这张网中,最明亮也最危险的诱饵。她不再刻意掩饰自己的状态。白日里,她会去母亲崔令仪房中请安,脸色苍白,眼神偶尔会失焦片刻,咳嗽也未曾断绝,一副心神受创未愈的模样。她甚至会在午后,独自一人前往祠堂附近的静心亭,对着几株叶子开始泛红的枫树,一坐就是半个时辰,背影单薄而孤寂,仿佛在独自舔舐伤口,又像是在默默准备着什么。这一切,都落在某些隐藏在暗处的、冰冷的视线中。
霜降前五日,夜。
秋风已带上了刺骨的寒意。一轮将满未满的冷月悬在墨蓝的天幕上,洒下清冷的光辉。陶府早早熄灭了大部分灯火,陷入一片沉寂的黑暗,只有巡逻护卫的脚步声和偶尔的梆子声,打破这死寂。
祠堂所在的院落,更是静得可怕。高大的古柏投下森然的影子,风掠过檐角,发出呜咽般的低鸣。祠堂内,长明灯幽暗的火苗跳跃着,映照着牌位上一个个冰冷的名字。
陶云霁独自一人,跪坐在祠堂中央的蒲团上。她换上了一身素白的衣裙,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起,露出苍白而沉静的侧脸。秋水剑横放在膝前,在幽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微芒。她闭着眼,呼吸悠长而平稳,仿佛已入定。苏合的“冰魄凝心散”紧握在手心,犀角瓶冰凉刺骨。
祠堂的阴影里,裴元如同真正的岩石,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一双眼睛在幽暗中闪烁着野兽般的凶光。“断水”宽厚的刀身被他反手按在膝上,肌肉紧绷,如同蓄满力量的弓弦。三十名铁卫,如同幽灵般潜伏在祠堂周围的回廊、假山、甚至屋顶的阴影中,弩箭上弦,刀剑出鞘,呼吸声几不可闻。整个祠堂区域,已化为一个巨大的、无声的死亡陷阱。
陶焕、田语、苏合、无涯四人,则藏身于祠堂后一间视野极佳的耳房内。窗户开着一道细缝,目光穿透黑暗,牢牢锁定着祠堂中央那抹素白的身影。陶焕面色沉凝如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极轻微的“笃笃”声。田语紧张地捻着胡子,小眼睛一眨不眨。苏合手里捏着几个不同颜色的药瓶,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无涯膝上横放着她那架古朴的七弦琴,指尖虚按在琴弦上,整个人气息内敛,如同即将出鞘的绝世名剑,只待那石破天惊的一刻。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仿佛被拉长。
子时将近。月光偏移,祠堂内的阴影也随之移动,更显阴森。一阵更猛烈的秋风刮过,庭院中那几株枫树上,几片红得最早、也最艳的枫叶,终于不堪风力,打着旋儿,簌簌飘落。一片,两片…如同滴落的血珠,无声地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