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一年腊月(公元207年1月),长安城落下了今冬第一场厚雪。未央宫白虎堂内,铜兽炉炭火炽红,却驱不散王康眉宇间的沉凝。他指尖划过军情司密报最后一行朱批:“…许都细作探得,曹操密令荀彧督造霹雳车三百具,虎豹骑扩编至万骑;邺城袁绍重贿乌桓蹋顿,得战马两万匹,颜良于渤海日夜操演大戟士…”乱世短暂的承平,已在北地凛冽的朔风中嗅到铁锈的气息。
“主公,”医监令张机(字仲景)苍老的声音打破沉寂,他手持一卷新誊写的《育婴百忌》,青衫上犹带药草清苦,“夭折婴孩,近半亡于产后七日。寒邪侵体,脐风锁口,乳母病羸…皆夺命之由。医者纵有回春手,难赴闾阎穷巷间。”他呈上书卷,目光沉痛,“非药石不济,乃生民不知避忌,产婆不谙护持!”
王康接过书卷,素绢上墨迹犹新。他目光扫过“忌冷水拭身”、“忌秽气冲犯”、“忌乳母惊怒”等条目,最终停在“脐风”二字上。去岁秋收大典那一万一千三百二十一个夭折的名字,如同冰冷的雪籽砸在心头。
“医者仁心,非囿于堂皇之署。”王康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着医监即日起,于三州郡县广设‘慈幼坊’!每坊配通晓妇人、小儿症之疾医一人,精于接生之稳婆两人,学徒三人!坊设于乡邑闾巷,专司孕产护持、婴孩诊治——分文不取!”他霍然抬头,目光灼灼盯住张机,“所需钱粮药石,由内帑与仓曹共担!《育婴百忌》即刻刊印万册,由慈幼坊疾医宣讲于田埂村头!孤要这新生之啼,压过夭亡之泣!”
“臣张机,领旨!”老人深深一揖,眼中泛起久违的光彩。分文不取!深入闾阎!此乃医者千古未遇之宏愿!
王康转向肃立的牧监监正张牧(字子育):“去岁徙民奏报,新附之民,尤以荆北徙户,妇人羸弱、奶水不足者甚众!婴孩嗷嗷,米汤难继!”他手指重重叩在案上,“牧监现存奶牛几何?奶羊几何?”
张牧早有准备,应声答曰:“禀大将军!官营养殖场存栏奶牛五万八千头,奶羊二十四万三千只!其中,河套黑白花牛泌乳最丰,日可得鲜奶三斗;河西奶山羊耐寒,乳脂浓厚,日可得一斗!”
“好!”王康断然下令,“着尔即选健硕温驯之泌乳奶牛五百头,奶羊三千头!分作五十队,配熟手牧工、兽医,由屯田军精兵护送,分赴三州各郡慈幼曹!凡慈幼曹验明,确系妇人无乳或乳水稀薄难哺婴孩者,每日凭‘育婴木牒’,领鲜奶半升!此奶,亦为官赐,分文不取!”
“臣遵旨!”张牧声音洪亮。牛羊行走,奶汁哺婴,此乃牧政从未有之重任!
最后,王康的目光投向仓曹掾周平(字公衡):“今秋稔熟,谷贱或伤农。前朝常平仓旧制,可堪取法?”周平持笏出列,神色凝重:“常平之要,在丰年市价籴粮储之,俭年平价粜粮济之。然吏治不清,则良法成蠹穴!今三州吏治经清田铁犁深耕,正可试行!臣请:今岁起,仓曹于各郡设‘常平署’,丰年依当地市价,向编户齐民籴粮,储于加固之郡县义仓!遇灾年或青黄不接粮价腾贵,则开仓平价粜售,抑粮价,安民心!所籴之粮,价需公允,斗斛需足,立契为凭,即时兑钱!绝吏员盘剥之隙!”
“准!”王康拍案,“此乃固本安民之堤坝!着仓曹严定籴粜章程,法曹遣员巡察!敢有克扣盘剥、以次充好者,依《贪蠹律》斩立决!”
三道诏令,如同三根巨柱,轰然嵌入西北霸业的根基深处。慈幼坊深入闾巷,牛羊奶哺育新生,常平仓平抑粮价——王康的犁铧,正从土地转向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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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八,长安城内外积雪盈尺,却挡不住朱雀大街上汹涌的人潮与震天的喧哗。吴侯嫁妹的船队,终于溯渭水而上,抵泊长安码头!
楼船如巨兽泊岸,当先一艘艨艟舰楼高耸,船头昂然立着一人。身量不高,却渊渟岳峙,青衫纶巾,面容温润儒雅,双目澄澈如湖,正是江东名士、赞军校尉鲁肃(字子敬)!他身后,十艘满载嫁妆的巨舰缓缓落帆,朱漆箱笼在雪光中耀眼生辉。更引人瞩目的是舰船两侧肃立的江东精锐:皆着簇新皮札甲,腰悬环首刀,虽经长途跋涉,仍目光锐利,军容整肃——此乃孙策予妹的仪仗,亦是无声的威慑。
大将军府长史陈宫(字公台)率礼曹诸官,盛服迎于码头。仪仗森严,鼓乐喧天。鲁肃稳步登岸,与陈宫见礼,温言道:“吴侯嫁妹,结秦晋之好。此甲士千员,皆江东健儿,愿充孙夫人护卫,亦显我江东武备之盛,望大将军勿疑。”陈宫目光扫过那千人阵列,皮甲映雪,刀鞘生寒,心中了然,面上却含笑:“江东虎贲,名不虚传。大将军已在宫中设宴,为子敬先生洗尘。请!”
未央宫前殿,盛筵已开。王康高踞主位,玄端常服,难得敛去几分威肃。世子王湛(字子渊)侍立其侧,年方十八,身姿挺拔如新松,眉目间已隐隐有其父轮廓,只是眼神清澈,尚存少年意气。他目光不时飘向殿门,带着一丝掩不住的紧张与期冀。
鼓乐声陡转高昂。殿门大开,风雪卷着环佩叮咚之声涌入。八名江东健妇抬着一顶朱红步辇踏入殿中。辇上端坐一人——
满殿灯火似为之一黯。
孙仁(字尚香)未着繁复翟衣,仅一身赤红织金箭袖胡服,腰束蹀躞玉带,脚踏乌皮小靴。如云乌发高束成马尾,以一柄赤金小剑为簪,斜插鬓边。她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肌肤胜雪,眉如墨画,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淬了寒星的黑曜石,顾盼间锋芒流转,毫无新嫁娘的羞怯,倒似巡营归来的女将。步辇落地,她按辇而起,动作利落如鹞鹰翻身,大红斗篷在身后划出一道烈焰般的弧线。目光扫过殿上诸臣,最终落在王湛脸上,唇角微扬,竟带出一抹审视与好奇交织的锐利笑意。
殿中一片寂静。中原贵女,何曾见过如此烈艳如刀的新妇?连王康眼中都掠过一丝激赏。
“江东孙氏仁,奉兄命入长安,与大将军世子完婚。”孙仁声音清越,如玉磬击冰,在寂静的大殿中铮然作响。她按江东之礼,向王康抱拳一揖,又转向王湛,目光坦荡直射,“世子安好?”
王湛微怔,随即展颜,亦是抱拳还礼:“一路风雪,夫人辛苦。”少年清朗的声音里,有欣赏,亦有初见的郑重。
侍立王康身侧的赵雨(王康正妻),一身深青翟衣,气度雍容沉静。她看着阶下如火焰般耀眼的孙仁,眼中掠过复杂神色——那是同为武者的共鸣,亦是主母对侧室的天然审视。她缓步下阶,从腕上褪下一只通体莹润的羊脂白玉镯,执起孙仁的手。那手骨节分明,指腹带着薄茧,是常年握缰挽弓的印记。
“此乃妾身随大将军起兵时,于陈留所得。”赵雨声音温和,却自有千钧之力,“玉性温润,可养心神;其质坚韧,百摧不折。望夫人持此如玉之心,与世子同心同德,为我王氏开枝散叶,固守家业。”玉镯套上孙仁手腕,温润与冷硬相触。孙仁抬眼,迎上赵雨深邃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关切,有审视,更有不容置疑的主母威仪。她收敛了几分外放的锐气,微微屈膝:“谢夫人厚赐,仁谨记。”
王康大笑起身,声震殿宇:“佳儿佳妇,天作之合!此乃天赐良缘,固我孙王盟好!今日长安,当尽一城之欢!传旨:开未央宫九库,取酒肉钱帛,大飨三军!长安城内,赐七十以上老者肉三斤、酒一斗、钱五百!与民同乐!”
旨意如风传遍宫城。刹那间,钟鼓齐鸣,编钟奏响《鹿鸣》之章。内侍如流水般捧出炙鹿、蒸豚、鱼脍、羹汤,殿中香气蒸腾。鲁肃被奉为上宾,与陈宫、贾诩等重臣同席。他谈吐从容,引经据典,于邦交辞令间,暗藏对荆襄刘备动向的试探,更屡屡提及江东水师之利、稻米之丰,尽显纵横捭阖之才。
王湛与孙仁同席而坐。少年世子起初略显局促,然酒过三巡,孙仁谈及江东水战之险、驯鹰之趣,眸中光彩逼人。王湛亦将河西大漠孤烟、阴山胡骑如风娓娓道来。一个如江海奔涌,一个似山岳沉凝,迥异气质竟在刀光剑影、风物传奇的交谈中奇异地交融。孙仁腕间那枚羊脂玉镯,在宫灯映照下流转着温润的光,与她眉宇间的锋锐相映成趣。
戌时三刻,典礼成。王康携赵雨离席,将喧嚣留给新人。步出前殿,风雪扑面。宫阙连绵的飞檐在雪幕中静默,而远处长安城的欢腾声浪,正隐隐传来。
“奶羊之队,已抵北地郡。”赵雨的声音在风雪中格外清晰,她为王康披上玄狐大氅,“医监张机飞鸽传书,言新设之慈幼坊,首日即有三十七名孕妇登门求诊,十二户凭牒领奶。”
王康驻足,望向东南许都、邺城的方向,目光穿透漫天风雪:“刘备得荆襄,如虎生翼;曹操喘过气,必思反噬;袁绍舔舐旧伤,乌桓之骑终是隐患。此太平酒宴之下,”他握紧赵雨的手,掌心温热,“是更深的水,更急的暗流。吾辈能做的,便是趁这难得的喘息,将根扎得更深些——医者悬壶闾巷,牛羊哺育新生,仓廪广纳余粮…让这新生的根须,盘绕得铁桶一般!”
未央宫的喧嚣渐远,风雪中的长安城,万家灯火次第点亮。宫墙内,新生联姻的余温尚在;宫墙外,深入闾巷的慈幼坊正亮起第一盏通宵守护的灯火;牧监的牛羊在风雪中跋涉向北疆;常平署的仓廪正悄然敞开,准备吸纳今岁最后的新粮。在这承平与危机交织的建安十一年岁末,西北霸业的根基,正以医者之仁、牛羊之乳、仓廪之粟,向着冻土深处,无声而坚韧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