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集团财务部的走廊静悄悄的，只有空调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乔嘉树捏着一份采购申请单，走向财务总监办公室。
单子上列着几项看起来颇为高精尖的“科研器材”，总价赫然写着八十万。不过他心里很清楚，这些东西的实际价值，满打满算也不过二十万。
他深吸一口气，敲响了财务总监刘志辉办公室的门。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
乔嘉树推门进去，脸上已经挂上了副经理应有的、略带矜持的笑容：“刘总监，打扰您，技术部这边有一笔紧急的器材采购，需要您这边审批一下。”
刘志辉抬起头，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他约莫五十岁年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而冷静，是周氏集团有名的“铁算盘”。他接过乔嘉树递来的单据，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便低头仔细审阅起来。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和刘志辉偶尔推一下眼镜的动作。乔嘉树看似随意地站在桌前，手心却渐渐沁出薄汗。
忽然，刘志辉的眉头微微蹙起。他用手指点着单据上的某一项，又翻到后面附带的报价单对比了一下，然后再次抬头看向乔嘉树时，目光已然带上了审视的意味。
“乔经理，”刘志辉的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专业和坚持，“您提交的这份采购申请，这几项器材的型号规格和对应的报价……数目上似乎有些出入，匹配得不是很对。”
乔嘉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被戳破的羞恼瞬间冲上头顶，脸颊有些发烫。他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斥责，硬生生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哦？是吗？可能是下面的人忙中出错了。刘总监，这些都是技术部急需的设备，项目进度耽误不起，你看是不是先批了，细节后面再补？”
他试图用职位和项目进度来施加压力。
然而，刘志辉根本不吃这一套。
他身体微微后靠，目光透过镜片直视乔嘉树，语气虽然客气，却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乔经理，公司的财务制度您是知道的。任何采购，尤其是金额较大的，必须票账相符，价格合理。您这份单子，目前不符合规定。恕我直言，这个报价远超市场常规水平，我需要一个更合理的解释，或者，需要重新进行三方比价。”
乔嘉树感到一阵憋闷的火气在胸腔里窜动，但他不敢发作。
他太清楚了，眼前这个刘志辉是岳父周宜珂极为倚重的老臣，堪称周家的“财神爷”。此人脾气耿直，性格古板，平时工作一丝不苟，认制度不认人。只要他占着理，别说自己这个“驸马爷”，就算是周宜珂本人亲自过来，他也敢梗着脖子据理力争。而更让乔嘉树无力的是，周宜珂非但从不计较，反而时常公开夸奖刘志辉这种“顶真”的态度，认为这才是守住集团财富的关键。
在这种人面前，乔嘉树那些身份和特权似乎都失了效。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去了所有光环，被打回原形，仿佛又变成了那个需要看人脸色、小心翼翼的山村穷学生。
他喉咙有些发干，勉强维持着镇定，但语气已经软了下来：“呃……刘总监说的是。那我拿回去再让他们核对一下，把材料补齐了再送过来。”
“好的，麻烦乔经理了。制度如此，还请理解。”刘志辉公事公办地点点头，将那份写着八十万的单据递还给了乔嘉树，眼神里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
乔嘉树接过单据，指尖冰凉。他转身走出财务总监办公室，门在身后轻轻合上。一股混合着羞愤与挫败的热流涌上他的脸颊，他捏着那份被驳回的申请，正暗自懊恼该如何填补这六十万的资金缺口，又如何挽回这丢了的颜面。
正当他心神不宁之际，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旁响起：“小乔？站这儿发什么呆呢？”
乔嘉树一抬头，看见技术部经理崔振平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脸上挂着那种惯有的、看似随和却又带着几分深意的笑容。
自从上次年会以后，乔嘉树便有意识地疏远了他，很少主动与他交谈。
崔振平却仿佛浑然不觉这份疏远，目光落在他手中那份异常扎眼的单据上，笑着问道：“怎么，来找刘总监批单子？不顺利？”
乔嘉树的脸色越发难看，沉默着没有回答，下意识想把单子收起来。
崔振平像是没看到他的抗拒，反而极为自然地从他手里抽走了那叠纸。乔嘉树本能地想拿回来，但对方是技术部正职经理，是他的顶头上司，他一时不好强硬拒绝，只能任由他拿了过去。
崔振平快速扫了一眼单据内容和上面刘志辉可能留下的驳回标记，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从西装内袋里掏出钢笔，直接在采购数量那一栏上动了笔——他将原本的“1”套，干脆利落地改成了“4”套，那个原本显得离谱的八十万，瞬间变得很合理，理由也变得“充分”了许多。
“走走走，”崔振平合上笔，不由分说地拉着乔嘉树的胳膊，转身就又推开了刘志辉办公室的门，脸上堆满了热情的笑容，“刘总监，不好意思，打扰一下，刚发现个笔误，怪我们下面人粗心！”
刘志辉抬起头，看到去而复返的乔嘉树和被崔振平拉着的胳膊，以及崔振平手里的单据，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依旧平静无波。
崔振平把修改过的单子递到刘志辉面前，指着数量栏，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刘总监，您看，是这么回事。这器材的套数写错了！小乔他们项目组任务重，本来是申请采购4套，底下人忙晕了，就给写成1套了！这一套的单价看着是有点扎眼，但4套这个总价，摊下来单价其实就合理多了嘛！您说是不是？”
刘志辉的目光扫过那个被修改的数字，沉吟了一下，语气平稳地提出质疑：“一下子采购4套？崔经理，这个型号的设备，据我所知技术迭代很快。一次性采购如此大的数量，是否会造成冗余和资金沉淀？”
崔振平立刻摆手，笑容不减，语气却更加肯定，甚至带上了一点替乔嘉树表功的意味：“哎哟，我的刘总监啊，一点都不多！您是不知道，小乔现在负责的那个前沿项目，周总都亲自盯着要进度呢！我们刚给他增配了精兵强将，人手充足了，设备自然得跟上啊！4套一起上，并行实验，效率才能最大化，才能尽快出成果嘛！小乔整天泡在实验室，就是为了赶这个进度，咱们后勤也得保障到位啊！”
他这一番话，滴水不漏，既抬出了周宜珂的关注，强调了项目的紧迫性，又把乔嘉树塑造成了一个一心为公、拼命赶进度的形象，顺便还把自己和刘志辉都拉到了“支持项目”的统一战线。
刘志辉的目光在崔振平笃定的笑容和一旁沉默不语的乔嘉树脸上停留了片刻。他再次拿起单子，仔细看了看修改后的总价和数量，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最终，他不再说什么，拿起笔，在审批人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设备到位后，记得及时做好资产登记。”刘志辉将批好的单子递还回来，公事公办地补充了一句。
“放心吧，刘总监！绝对按规矩来！谢谢您啊！”崔振平抢先一步接过单子还给乔嘉树，笑容满面地连声道谢，拉着还有些发懵的乔嘉树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门再次关上。乔嘉树看着手中这份价值八十万的批单，心情复杂万分。崔振平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低声道：“小乔啊，做事要懂得变通。这下，问题不就解决了？”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留下乔嘉树一个人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张让他感到有些烫手的单子。
乔嘉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在这庞大的集团里，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下午临近下班时分，办公楼里开始弥漫一种躁动而又松懈的气氛。
乔嘉树站在技术部经理办公室门外，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敲响了那扇深色的木门。
“请进。”里面传来崔振平的声音。
乔嘉树推门而入。崔振平正低头看着文件，抬头见是他，脸上立刻堆起热情又熟稔的笑容，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签字风波”从未发生过。他迅速站起身，从宽大的办公桌后绕出来，手势热络地指向会客区的沙发：“是小乔啊！快请坐，快请坐！”
乔嘉树没有寒暄，也没有坐下。他关上门，站在办公室中央，目光直视着崔振平，开门见山地问道：“崔经理，中午的事……谢谢你。但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要帮我？”
崔振平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减，反而显得更加意味深长。他走到乔嘉树身边，像是要分享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语气轻松又带着几分理所当然：“哎呦，小乔，你这说得就太见外了。什么帮不帮的？我们是一个部门的，是自家兄弟嘛，互相支持不是应该的？”
他踱开两步，拿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气，看似随意地继续说道：“再说了，这集团姓什么？姓周啊。我们花的每一分钱，那都是周家的钱。”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刻意地落在乔嘉树身上，加重了语气，“而周家的钱，当然就有你这位正牌的‘乘龙快婿’的一份喽。我这不过是帮着自家人，把该走的过程走得顺畅点而已，呵呵。”
乔嘉树沉默了片刻，忽然抛出了一个名字，目光锐利地观察着崔振平的反应：“崔经理，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之前尚子琪副经理，会突然被调去边缘部门？”
崔振平闻言，喝茶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他放下茶杯，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脸上掠过一丝不屑：“啊，你说子琪啊。”他摆摆手，语气轻描淡写，“那小子，聪明是聪明，就是不够变通，有眼不识泰山，不懂得审时度势。调走了正好，清净。”
他重新看向乔嘉树，笑容变得愈发深沉，还带上了一丝结盟的意味：“小乔啊，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以后呢，技术部这边，你有什么想法，或者需要什么支持，尽管跟哥哥我说一声。”他走上前，颇为亲近地拍了拍乔嘉树的肩膀，“我们兄弟俩好好合作，以你的身份和聪明，前途那是不可限量！我呢，也就是跟着你，沾沾光嘛！”
听着崔振平这番滴水不漏、既表了忠心又撇清了自己、还暗含恭维与利益捆绑的话，乔嘉树心中豁然开朗。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眼前这个看似随和、总是笑眯眯的部门经理，其心思之活络、手段之老练，远非他之前想象的那样简单。他能坐上这个位置，靠的绝不仅仅是技术。这是一个深谙公司政治、懂得如何利用规则甚至破坏规则来为自己谋取最大利益的人。
乔嘉树心中念头飞转，虽然崔振平的话替他解了围，但那凭空多出来的资金和实际需求之间的巨大落差，仍让他感到一丝不安和疑虑。
他沉吟片刻，继续试探性地问道：“崔经理，那这4套器材……具体要怎么操作？一下子进来这么多，实验室恐怕也放不下。”
崔振平闻言，脸上露出一个“你果然还是太年轻”的了然笑容，他摆摆手，语气轻松得像是在安排一顿家常便饭：“哎哟，我的乔总啊，你怎么还惦记着真买4套呢？”
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传授心得的意味：“哥哥我跟你交个底，这器材呢，其实压根就不用买那么多！甚至……一套都不买也行。”他狡黠地眨眨眼，“这钱呢，你先按照批下来的数额，从财务那边领出来，该怎么用，你自己灵活安排。至于实物嘛……”
他耸耸肩，一副这根本不是问题的样子：“咱们实验室里淘汰下来、等着报废的旧设备多的是，堆在仓库里落灰呢。你想走个过场，那就意思意思买一套新的装装样子；要是嫌麻烦，一套不买也无所谓。”
乔嘉树立刻想到了刘志辉最后的叮嘱，提出顾虑：“可是……刘总监特意嘱咐了，设备到位后要及时做好资产登记。这没有实物，账目怎么平？”
“哈哈哈，”崔振平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忍不住笑出声，他拍了拍乔嘉树的肩膀，语气充满了把握和一丝对流程的不屑，“我的好兄弟，你怎么这么实在呢？资产登记？那还不是咱们自己说了算的事？”
他一副包揽下来的架势：“仓库里那么多旧设备，型号差不多对得上就行了！我回头就让底下信得过的人，找几个旧的机壳、序列号，给你做得漂漂亮亮的，保证天衣无缝，任谁都挑不出毛病来。”他撇撇嘴，语气带着几分轻蔑，“刘总监？他坐在办公室里看看报表就算尽职了，集团那么大，他忙得脚不沾地，哪有那个闲工夫亲自跑到咱们技术部仓库，一台一台地去核对设备啊？集团的账目，有的几百万，有的上千万，这点小钱，根本不算什么。放心好了，这件事，包在哥哥我身上，绝对出不了岔子！”
崔振平这番轻描淡写却又胆大包天的操作方案，让乔嘉树彻底明白了对方的“合作”意味着什么。这不仅仅是行个方便，而是直接将他拉上了一条伪造账目、套取集团资金的贼船。但与此同时，崔振平所展现出的“能量”和“保障”，也极大地诱惑着正急需资金而又束手无策的乔嘉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