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难所内的百姓们,也从最初对都察司的恐惧中回过神来。
他们看着那个平日里温文尔雅,为他们分发稀粥、教孩童识字的辛先生,此刻竟被一群煞气冲天的“朝廷鹰犬”单膝跪拜,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原来,天子,竟真的听到了他们这些底层草芥的哀嚎。
原来,这位被他们视作最后依靠的落魄书生,竟是天幕预言中,能定鼎乾坤的国之栋梁!
“辛……辛先生……”一位年迈的老者颤抖着嘴唇,老泪纵横,“您……您快接旨吧!救救……救救泉州城啊!”
“先生,救救我们!”
“求先生救救我们!”
一声声泣血的哀求,如同最沉重的烙印,烫在辛夷狄的心上。他缓缓地松开了紧握木棍的手,那根象征着匹夫之勇的武器,“啪”的一声掉落在地。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满城的死气与绝望尽数吸入胸膛,再化作满腔的烈焰与豪情。
他整了整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儒衫,对着都察司副指挥使,对着皇权所指的方向,深深一揖,长身而起。
他的眼神,在这一刻,彻底变了。
那其中,再无半分书生的郁郁不得志,只剩下一种洞悉战局、视万军如无物的绝对冷静与锋锐!
“草民辛夷狄,领旨!”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金石般的质感,让在场所有人都心神一凛。
“陛下何在?军情如何?妖茧现状若何?城中可用之兵、可用之物又有几何?”
没有一句废话,没有丝毫的客套与惶恐。
一连串的问题,如连珠炮般脱口而出,精准、犀利,直指战局核心。
那都察司副指挥使眼中闪过一抹激赏,他立刻起身,恭敬地回答道:“回先生,陛下天驾已至城外五里坡,正等候先生!‘肉茧’位于城南重疫区‘万人坑’之上,方圆三里,生人勿近,其体积比三日前,已膨胀一倍有余!城中卫所兵马已尽数被瘟疫所困,如今唯一可用之兵,唯有陛下亲率的一千‘龙鳞卫’!”
“够了。”
辛夷狄只说了两个字。他环视了一圈避难所内那些面带期盼与信赖的百姓,又看了看自己这身单薄的儒衫,脸上竟浮现出一抹淡然的笑容。
“陛下亲临险境,以万金之躯为饵。我辛夷狄一介布衣,又有何惜?”
他转过身,对着那副指挥使,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下达了自己的第一道命令:
“备马,带我去见陛下!”
……
泉州城外,五里坡。
大舜的龙旗,在萧瑟的秋风中静静矗立,如同一根定海神针,镇压着这座死城的无边戾气。
李景一身玄色劲装,按剑立于坡顶,遥望着远处那座被死亡阴云笼罩的城池。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城南方向,一股邪恶、粘稠、充满了生命被吞噬时发出的怨毒气息,正在不断壮大,如同一个正在急速膨胀的毒瘤,疯狂地吸食着这座城市的生命力,也同时侵蚀着大舜的国运。
“陛下,辛先生到了!”陆炳低声禀报道。
李景转过身,目光如炬,看向那位在数十名龙鳞卫簇拥下,策马而来的白衣书生。
四目相对。
没有君臣之间的繁文缛节,也没有初见的试探与客套。
辛夷狄翻身下马,对着李景一揖到底:“草民辛夷狄,见过陛下。敢问陛下,此战,可是信我?”
李景看着他那双澄澈而锐利的眼眸,笑了。那是一种英雄相惜,智者相遇的笑容。
“朕若不信你,又何须千里奔袭,亲临此地?”他上前一步,亲手将辛夷狄扶起,声音中充满了信任与决断,“从此刻起,泉州战事,由你全权节制!朕这一千龙鳞卫,朕的尚方宝剑,皆交由你手!朕只有一个要求——”
他指向城南的方向,眼神骤然变得冰冷:
“——破了它!”
“臣,遵旨!”
辛夷狄再拜,这一次,他口称“臣”,坦然接下了这份重于泰山的信任与权柄。
他直起身,目光转向随行的皇家科学院学者们:“敢问诸位大师,那妖茧可有弱点?”
一名格物部的老学者连忙上前,呈上一份紧急绘制的草图,声音凝重地说道:“回辛……将军。根据我们远距离的观测,那妖茧表层覆盖着一层坚韧的皮,寻常刀剑弓弩,恐难伤其分毫。但……它似乎对‘阳气’和‘高温’,有着本能的厌恶与规避。而且,它扎根于‘万人坑’之下,通过无数根血色触须,汲取地底的阴煞怨气与疫死者的生命精华。”
“阳气,高温……”辛夷狄喃喃自语,眼中精光爆射!
他猛地转身,看向李景:“陛下,臣有一计,或可破之!但此计……甚险!需以人为饵,直捣核心,行‘斩首’之功!”
“但说无妨。”李景道。
辛夷狄走到一张简陋的行军桌前,抓起一支炭笔,在铺开的泉州地图上,飞快地勾画起来。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仿佛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处沟渠,都早已烂熟于心。
“陛下请看,此乃泉州城的地下水道图。其中有一条,始建于前朝,早已废弃,却恰好能直通城南‘万人坑’的地底!此为我军唯一的‘生门’!”
“妖茧虽凶,却非无懈可击。它不断膨胀,汲取力量,必然有一个‘呼吸’的节奏。每当它表面的血色脉络搏动到最剧烈之时,便是它防御最薄弱,也是它汲取力量最关键的时刻!”
“臣请陛下,将一千龙鳞卫,分作两部!”
“一部,由陆炳指挥使率领,于城外正面佯攻,声势越大越好!不必求杀伤,只需用火炮、火箭,不断袭扰,吸引妖茧的‘注意’,逼它提前进入‘呼吸’状态!”
“而另一部……”辛夷狄的笔锋,重重地点在了‘万人坑’的核心,“由臣亲自率领,效仿天幕战术,自地下水道潜入!我们携带大量硫磺、火油、以及神机营特制的‘震天雷’,待其‘呼吸’至顶点,防御最弱之际,自其内部……引爆!”
“以至阳之火,破至阴之邪!”
此计一出,在场所有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这哪里是计策?这分明是一场疯狂的豪赌!
深入疫区核心,潜入妖物地底,稍有不慎,便是全军覆没,尸骨无存的下场!
“此计太过凶险!”陆炳第一个反对,“将军乃万金之躯,岂能亲身犯险?末将愿代将军前往!”
“不。”辛夷狄摇了摇头,脸上是一种智者独有的平静与自信,“地下水道错综复杂,唯有我最熟悉。此战,时机、位置、缺一不可,差之毫厘,便谬以千里。必须由我亲自指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李景的身上,等待着这位帝王的最终决断。
李景凝视着辛夷狄,良久,缓缓开口,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朕听闻,你在城中,自发组织的义士,救助了不少孤寡?”
辛夷狄一愣,点头道:“回陛下,不过是尽些匹夫微末之力,不敢居功。”
“很好。”李景颔首,他没有再多言,而是猛地抽出腰间的尚方宝剑,亲自递到辛夷狄的手中。
“此战,朕准了!”
“朕在坡顶,为你擂鼓助威!朕等着你,提着那妖物的‘首级’,凯旋归来!”
……
是夜,月黑风高。
泉州城外,火光冲天!
陆炳率领五百龙鳞卫,推动着仅有的几门小型火炮,对着城南的方向,展开了疯狂的轰击。无数支绑着硫磺火油的火箭,如流星雨般划破夜空,在重疫区内燃起熊熊大火。
“吼——!”
一声非人的、充满了愤怒与痛苦的咆哮,从城南深处传来,声浪之巨,竟让大地都为之震颤!
那巨大的肉茧,果然被激怒了!
它表面的血色脉络开始以一种疯狂的速度剧烈搏动起来,无数根触须从地底伸出,胡乱抽打着地面,一股股浓郁的黑气从其顶端喷涌而出,将整个夜空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墨色。
而在无人察觉的地下。
辛夷狄身先士卒,手持一盏防风油灯,带领着剩下的五百龙鳞卫,以及数十名自愿跟随他赴死的泉州义士,正在阴冷、潮湿、充满了腐臭气息的地下水道中,艰难地跋涉前行。
每一个人的背上,都背着沉甸甸的火油罐与硫磺包。
“将军,就是这里!”一名熟悉地形的义士指着前方一处向上延伸的岔道,压低声音道,“从此上去,便是‘万人坑’的正下方!”
辛夷狄点了点头,他抬头,侧耳倾听。
“咚……咚……咚……”
一阵阵沉闷如巨人心跳般的搏动声,正从头顶的土地中传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响!
就是现在!
“所有人,布设‘震天雷’!将所有火油、硫磺,尽数堆积于此!”辛夷狄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点燃引线后,我们只有一百息的时间撤离!生死……在此一举!”
“诺!”
五百龙鳞卫与数十名义士,动作迅捷而无声,他们将所有的“人间烟火”,都堆积在了这个距离地狱最近的地方。
“点火!”
随着辛夷狄一声令下,数十根引线被同时点燃,发出“滋滋”的声响,如同一条条噬人的火蛇,向着那足以毁天灭地的核心,飞速蔓延!
“撤!”
所有人,开始以最快的速度,沿着原路狂奔!
地面之上,那巨大的肉茧似乎也感应到了来自地底的致命威胁,它的搏动开始变得狂乱,无数的触须疯狂地钻入地下,试图拦截。
晚了!
就在第一根触须即将触碰到辛夷狄等人的瞬间,地底,积蓄已久的人间怒火,轰然爆发!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仿佛盘古开天辟地时的第一声雷鸣!
整个泉州城,都在这一刻剧烈地颤抖!
城南“万人坑”的位置,一朵巨大无匹的、夹杂着硫磺烈焰的“蘑菇云”,冲天而起,将半个夜空都映照得亮如白昼!
大地被撕裂,无数的泥土、碎石、连同那肉茧的残骸,都被巨大的爆炸力抛上了数百米的高空!
至阳的火焰,疯狂地灼烧着、净化着这片被阴煞怨气污染了数日的土地!
“嗷——!!!”
在烈焰与爆炸的核心,一声凄厉到不似人间能有的尖啸,刺破了所有人的耳膜!
那啸声,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怨毒与……不甘!
只见,在那即将被烈焰彻底吞噬的肉茧残骸之中,一道浓郁到极致的、仿佛凝聚了万千死者怨念的凝实黑气,猛地挣脱了火焰的束缚!
它没有消散,反而以一种超越了闪电的速度,冲天而起,在空中化作一个狰狞的蛇头虚影,怨毒地回望了一眼五里坡上那道明黄色的身影。
随即,“咻”的一声,它撕裂了长空,跨越了无尽的沧海,如同一支黑色的利箭,径直射向了遥远的……东瀛本土的方向!
五里坡上,李景静静地看着那道消失在天际的黑气,脸色平静,眼神却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知道。
这一战,他们胜了。
但,真正的战争……
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