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玻璃冰冷,紧贴着我的额头,每一次心跳都仿佛在应和那沉闷而规律的钟声。
咚——十二秒死寂,然后是又一次。
我的金手指在视网膜上投射出淡金色的数字,精准地锁定了这个致命的间隔。
十二秒,七次。
记忆的闸门被这节奏猛然撞开,那些被刻意遗忘的、沾满尘埃的画面呼啸而至。
七岁那年,母亲被他们抬向那座黑洞洞的窑口时,窑工敲响的,正是这样的钟声。
笔记残页上那句鬼魅般的话语在我脑中尖叫起来:“魂契启,钟鸣七,魂归窑。”
许明远不是在报警,他也不是在求救。
这个被绝望浸透的孩子,正在用他自己的方式,重启一场二十年前的原始仪式。
他在用钟声,向某个未知的存在宣告——他真正的母亲,即将回归。
我猛地直起身,冰冷的空气灌入肺中,带来一阵刺痛的清醒。
不行,绝不能让他敲完第七声。
一旦仪式完成,那座摇摇欲坠的老窑很可能会在某种超自然力量的共振下彻底坍塌。
届时,整个南源村都将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与恐慌,而这,恰恰是老K梦寐以求的舞台。
他会借着这片混乱,完成他所谓的“最终献祭”。
时间,我需要时间,也需要制造足以改变局势的变量。
我的大脑在极度紧张中反而变得异常冷静,多年来的职业习惯在这一刻接管了我的身体。
我冲到客厅的旧书桌前,一把拉开最底下的抽屉,翻出那本边角已经卷起的社区应急通讯录。
我的手指迅速划过一排排印刷体,精准地停在“城关镇消防队”那一行。
我抓起电话,用尽全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确保声音听起来只是一个焦急但理智的村民。
“喂?是消防队吗?我要报警!村西头的林场!对,就是挨着后山那片,我看到火光了,烟很大,像是野火!”我对着话筒压低声音,语气急促而肯定,“风往东边吹,再不来恐怕要烧到村子了!”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严肃的回应和调动车辆的嘈杂声。
我挂断电话,心中稍定。
这是一个谎言,一个必要的谎言。
它能确保官方的救援力量在关键时刻被调往相反的方向,为我争取到宝贵的几分钟。
放下电话,我的目光落在了墙角那个蒙着灰尘的老式广播喇叭上。
那是姥姥留下来的东西,早已被时代淘汰,此刻却成了我唯一的希望。
我一把抓起它,又冲进杂物间,找到了许明远之前被我没收的、那些被他亲手烧毁的建筑模型残片。
它们扭曲焦黑,像一个个沉默的冤魂。
我抓起一把,又从急救箱里翻出酒精和棉球,毫不犹豫地将酒精尽数倒在棉球上,再用棉球将那些模型残片紧紧包裹起来。
第二声钟响划破夜空,像一记重锤砸在我的神经上。
我没有时间犹豫,抱着喇叭和那团浸透酒精的“炸弹”,冲向通往屋顶的天窗。
屋顶的瓦片冰冷而湿滑,带着深夜的露水。
我手脚并用,像一只壁虎,匍匐着爬到屋脊最高处。
这里视野绝佳,能清晰地看到远处钟楼上那个瘦小的身影,以及停在钟楼下那辆黑色的轿车——老K的车。
冷风如刀,刮得我脸颊生疼。
我将喇叭对准钟楼的方向,然后掏出打火机,准备点燃手中的模型残片。
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能远距离干扰老K的办法。
火光和浓烟,足以在瞬间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制造混乱。
我的金手指再次启动,淡金色的数据流在眼前飞速闪过,模拟着风速、风向,以及烟雾最理想的扩散路径。
必须精准,烟团必须在升起后,恰好被风带向老K的轿车,遮蔽住他透过车窗观察钟楼的视线。
咚——第三声钟响,仿佛是我行动的信号。
我毫不犹豫地按下打火机,橘红色的火苗“腾”地一声舔上酒精棉,瞬间燃起一团熊熊的火焰。
模型残片在烈火中发出“噼啪”的哀鸣,随即涌出大股大股灰黑色的浓烟。
那烟雾比我想象的还要浓烈,带着一股刺鼻的塑料焦糊味,像一头挣脱牢笼的怪兽,张牙舞爪地向空中扑去。
风很给力,正如我所测算的那样,烟团被精准地推向钟楼下的那辆车。
就在浓烟即将吞噬那辆车的刹那,一个意想不到的变故发生了。
老K车头的两盏大灯,突然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整个世界仿佛被抽掉了一个重要的光源,只剩下钟楼上微弱的灯光和天边清冷的月色。
我愣住了,趴在屋顶上,透过金手指强化后的视力,死死地盯着驾驶室里的那个黑影。
老K没有下车,他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那团诡异的浓烟。
他只是做了一个让我浑身血液几乎凝固的动作。
他从副驾驶座上拿起一个老旧的卡带录音机,缓缓地、甚至带着一丝虔诚地,将它贴近自己的右耳。
我能看到他脸上肌肉的细微抽动,那是一种极其专注的倾听。
我的金手指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视野中竟然奇迹般地出现了一段断断续续的音频波形。
一段沙哑、虚弱,却无比熟悉的女声,从那录音机里幽幽传出,跨越了二十年的时光,钻进我的感知里。
“……明远,如果你听见钟声……快跑……不要回头……跑……”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那是母亲的声音!
是她生前留下的最后一段录音。
老K,这个我恨之入骨的仇人,这个毁了我们一切的恶魔,竟然一直保存着它!
更让我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听着这段录音的老K,嘴角竟然慢慢地、慢慢地,向上勾起了一丝笑意。
那笑容极其诡异,既不残忍,也不轻蔑,反而带着一种……解脱?
甚至,我从那扭曲的弧度里,读出了一丝悲悯。
咚——第四声钟响,将我从震惊中拉回。
我看到钟楼下,另一道黑影正以极快的速度逼近。
是顾昭亭!
他终究还是赶来了。
他的身影在月光下被拉得很长,像一柄出鞘的利剑,直指钟楼。
我心中燃起一丝希望,或许他能阻止许明远!
咚——第五声钟响,凄厉而悠长。
顾昭亭的黑影已经抵达钟楼的基座,我正要举起手中的喇叭,冲他大喊,让他上去。
可就在这时,钟楼上的许明远,做出了一个让我彻底陷入绝望的动作。
他没有再拉动钟绳,而是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件东西。
那是一枚老旧的金属校徽,在微弱的灯光下泛着暗淡的光。
我认得它,那是我和母亲都曾就读过的小学的校徽,上面用篆体刻着一个清晰的“林”字。
许明远举起校徽,然后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右手食指放进嘴里,狠狠一咬。
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他面无表情,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将流血的手指按在了校徽那个“林”字上。
殷红的血珠瞬间浸满了字体的凹槽,他高高地将校徽举过头顶,对准了那口巨大的铜钟。
一滴,两滴,三滴……鲜血顺着校徽的纹路滴落,在古旧的钟面上留下了一道道细微的红线。
它们以敲钟的位置为中心,向四周发散,一共七道。
那形状,像极了烧窑时,陶胚上出现的裂痕。
我的金手指在一瞬间剧烈地闪烁起来,一段尘封的画面被强行补全、放大,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二十年前,母亲被几个男人抬着,麻木地走向窑口时,她的额头上,也曾被人用利器划出了七道血痕,位置、角度,与此刻钟面上的血线,完全一致!
我终于看懂了。
我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只剩下彻骨的寒意。
许明远不是在复仇,他根本就没想过复仇!
他是在复刻,用自己的血,用这座村庄的钟,原封不动地复刻母亲当年死亡的全过程。
他要以身为祭,以血为引,完成那个被称为“魂契”的恐怖闭环。
咚——第六声钟响仿佛是催命的符咒,沉重地落下。
钟楼下,老K缓缓地推开了车门。
他走了出来,站定在烟雾的边缘。
月光照亮了他的左手——那只手上空无一物。
他一直戴在无名指上的那枚硕大的翡翠戒指,不见了。
他抬起头,仰望着钟楼上那个孤注一掷的身影,脸上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
那是一种混杂着疲惫、哀伤和宿命的表情。
他的嘴唇翕动着,声音极轻,却像一道惊雷,穿透夜风,精准地劈入我的耳中。
“姐……这一次……是你选的路。”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手中一直举着的老式广播喇叭,突然发出“滋啦”一声刺耳的电流音,然后彻底失声了。
与此同时,我的金手指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烈刺痛,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我的大脑皮层里搅动。
我的世界被撕裂了。
我竟然同时“听”到了三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它们互不干扰,却又清晰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曲疯狂的交响乐。
第一种,是那口铜钟被敲响后,经久不息的嗡鸣,它在空气中震荡,仿佛要撕裂空间。
第二种,是钟楼上许明远的喘息。
那是一种混合着痛苦、期待与极度疲惫的、拉风箱般的呼吸声。
而第三种声音……它来自我的怀里,来自那块一直贴身存放的、母亲留下的怀表深处。
那是一声极轻、极轻的啜泣,微弱得如同幻觉,却又真实得让我心碎。
我的目光死死地锁住钟楼的顶端。
许明远已经再次抓住了钟绳,巨大的钟槌正在他的拉动下,缓缓地、沉重地,荡向最高点。
它即将落下,完成这致命的第七次撞击。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计划、所有的挣扎,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一个冰冷而荒谬的念头,如毒蛇般缠住了我的思维,让我无法呼吸。
……第七声之后,谁才是真正的模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