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宫深处,寝殿。
曾经属于魔尊栖梧的寝宫,如今被离阙以强大的冰系灵力重新构筑。
肆虐的寒风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殿内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清冽寒梅与苦涩药香的温暖气息。
巨大的玄冰床榻被重新雕琢,铺上了厚实柔软的雪蚕丝绒毯。
殿顶镶嵌的夜明珠散发出柔和朦胧的光晕,取代了昔日魔宫特有的幽暗火烛,将一切笼罩在一种近乎虚幻的静谧之中。
床榻上,栖梧如同一个被精心摆弄的易碎人偶,陷在柔软的绒毯里。
他枯槁的身体被仔细地清理过,换上了一身同样柔软的素白里衣,掩盖了锁魂塔留下的无数狰狞伤疤。
但那些伤痕依旧透过薄薄的衣料,在皮肤下呈现出暗红的脉络,如同干涸龟裂的大地。
灰白的长发被梳理整齐,散落在枕畔,衬得那张脸愈发瘦削苍白,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只有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起伏,证明这具躯壳内还残存着一丝生命的气息。
离阙坐在床榻边的冰玉矮凳上。
他褪去了玄天宗那象征身份与枷锁的墨色宗主常服,只穿着一件样式简单的月白长衫,墨发仅用一根青玉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额前,柔和了眉眼间惯有的清冷锋利。
此刻,他微微倾身,手中端着一个温润的白玉碗,碗中是色泽深褐、散发着浓郁药香的粘稠汤汁。
他正用一柄同样质地的玉勺,舀起一小勺药汁,动作轻柔而稳定地递到栖梧苍白干裂的唇边。
药汁未能顺利流入。
栖梧的唇紧闭着,毫无反应。那勺药汁沿着他干裂的唇缝滑落,留下一道深褐的痕迹,滴落在素白的衣襟上。
离阙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冰蓝色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无奈。
他放下玉勺,拿起旁边温水中浸润的雪白软帕,极其细致地擦拭掉栖梧唇边和衣襟上的药渍。
动作小心得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生怕弄疼了那具仿佛一碰即碎的枯槁身体。
擦拭干净,他再次拿起玉勺,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这一次,他用指腹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按压了一下栖梧的下颌关节。
那枯瘦的骨骼在他指下显得如此脆弱。终于,干裂的唇瓣极其微弱地张开了一丝缝隙。
离阙眼神专注,手腕稳定,将勺中的药汁精准地送入那微张的缝隙。
药汁滑入咽喉,栖梧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如同幼兽般微弱而痛苦的吞咽声。
成功了。
离阙紧绷的肩线似乎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
他继续着这缓慢而艰难的过程,一勺,又一勺。
冰蓝色的灵力如同最温顺的溪流,自他指尖悄然流淌而出,无声无息地渗入栖梧枯竭的经脉,小心翼翼地引导着药力化开,温养着那些濒临断裂的脆弱通路,抚平着识海中因百日噬魂而留下的、如同蛛网般密布的细微裂痕。
每一次灵力的注入,都伴随着他自身气息一丝不易察觉的消耗,但他冰玉般的面容上没有任何波动,只有一种近乎刻板的专注和耐心。
喂完药,离阙并未起身。
他放下玉碗,拿起另一块浸湿了温水的软帕,开始为栖梧擦拭身体。避开那些暗红狰狞的伤疤,动作轻柔地拂过枯瘦的手臂、嶙峋的锁骨、凹陷的胸膛。
冰冷的指尖偶尔划过栖梧冰凉的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流。
他解开栖梧里衣的系带,露出更多布满伤痕的肌肤,用温热的帕子一点点擦拭,再用一种散发着清凉草木气息的药膏,极其小心地涂抹在那些最深、最可怖的伤口上。
药膏渗入皮肉时带来的微弱刺痛感,让栖梧的身体在昏迷中也会不受控制地轻微痉挛一下。
每当这时,离阙的动作会立刻停顿,冰蓝色的眼眸会紧紧盯着栖梧痛苦蹙起的眉头,直到那阵痉挛过去,他才继续涂抹,动作更加轻柔,如同羽毛拂过。
时间在药香、擦拭、涂抹和离阙沉默的守护中缓慢流淌。
日复一日。
栖梧的意识,如同沉在温暖却无法穿透的深海之底。
他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感知不到身体的剧痛。
那百日噬魂带来的、足以撕裂灵魂的酷刑,仿佛被一层厚厚的水晶壁隔绝在外,只留下遥远而模糊的回响。
他能“感觉”到的,只有一种持续不断的、包裹周身的暖意。
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清冽寒梅气息的触碰。
一种苦涩液体被耐心引导着流入干涸喉咙的湿润。
还有…那如同涓涓细流般,不断注入他枯竭经脉、温养他破碎识海的…冰蓝色力量。
这力量熟悉又陌生。
它带着离阙独有的、清冷孤高的气息,却又蕴含着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近乎笨拙的…温柔。
这温柔,像是最柔软的蛛网,一层层缠绕着他濒临溃散的意识,将他从冰冷虚无的深渊边缘,一点点拖回这个充斥着暖意、药香和被守护感的世界。
偶尔,在极深的混沌中,会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意念碎片挣扎着浮起:
…是师尊…
…他在…照顾我…
…像照顾…易碎的琉璃…
这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锁魂塔的噬魂罡风更加猛烈!
荒谬!
他栖梧,曾经的魔尊,满手血腥,罪孽滔天,将最清冷孤高的神明拖入泥沼,囚于金笼,亵渎于神像之前…他应该被挫骨扬灰,应该永坠无间地狱!
他怎配…怎配得到这样的守护?怎配得到这样的…温柔?
巨大的荒谬感之后,是灭顶的惶恐。
师尊…知道了。
他一定知道了!知道了自己识海深处那被冰封的恐惧,知道了那渴望宁静安眠的脆弱!
所以他才会这样…像对待一个毫无威胁的、需要怜悯的残废一样对待自己!
这念头如同毒刺,狠狠扎进栖梧残存的意识!比身体的痛苦更让他难以忍受!他想嘶吼,想挣扎,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怜悯”!
然而,他做不到。
他的身体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块,沉在温暖的海底,连抬起一根睫毛的力气都没有。
他只能被动地、无力地承受着这一切。
承受着那温热的软帕拂过皮肤的触感。
承受着那清凉药膏涂抹伤口的微痛与舒缓。
承受着苦涩药汁被耐心喂入的湿润。
承受着那冰蓝色灵力如涓涓细流般,不知疲倦地温养着他破碎的一切。
这持续不断的、无微不至的守护,如同最温柔的酷刑,反复凌迟着他仅存的自尊和认知。
可是…
为什么?
为什么在这灭顶的惶恐和荒谬之中…心底最深处…竟会滋生出一丝…贪恋?
当那带着清冽气息的指尖,极其小心地避开他胸腹最深的伤口,为他擦拭腰侧时…
当那苦涩的药汁被喂入,喉咙间传来被滋润的微弱舒适感时…
当那冰蓝色的灵力流注入干涸的经脉,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时…
一种病态的、如同罂粟般令人沉溺的暖流,会不受控制地从意识的最底层弥漫开来。
好暖…
…别停…
…就这样…
这念头如此卑劣,如此懦弱,却如此真实!
如果醒来,意味着要面对自己犯下的滔天罪孽,面对师尊那洞悉一切的、复杂的眼神(那眼神里会有痛恨吗?会有厌恶吗?),面对玄天宗的追杀,面对整个修真界的敌意…
如果醒来,意味着这令人沉溺的温柔守护…会立刻终止…
那么…
栖梧残存的意识在温暖的深海之底,发出无声的、绝望而卑劣的悲鸣:
…我宁愿…
…永远…不要醒来…
就让这具残破的躯壳,永远沉睡在这由师尊亲手构筑的、温暖的牢笼里。
让他永远承受着这温柔的酷刑。
让他永远沉溺在这份…用毁灭换来的、扭曲的守护之中。
这念头如同最深的诅咒,缠绕上他仅存的意识。他放弃了挣扎,任由自己更深地沉入那包裹周身的暖意和离阙无声的守护里,如同沉入一场不愿醒来的、甘甜的噩梦。
寝殿内,夜明珠的光晕柔和依旧。
离阙为栖梧涂抹完最后一处药膏,细致地为他系好里衣的系带。
他拿起温热的软帕,再次轻轻擦拭栖梧苍白枯槁的脸颊,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沉睡的婴孩。
他冰蓝色的眼眸低垂着,落在栖梧毫无生气的脸上,目光深沉,如同古井无波。
只有那心口墨色衣料下,那团缓慢搏动着的紫黑色光芒,似乎随着他指尖的动作,极其微弱地…呼应了一下。
离阙的指尖,在栖梧冰冷的颊边,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