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他在那张长凳上。”
芸娘指了指靠墙一张相对干净的长凳,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安置的不是两个浑身浴血、一个濒临透明的怪人,而是寻常的行李。
她转身走向柜台,动作不疾不徐,取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木匣。
栖梧小心翼翼地将离阙放下,让他侧卧在长凳上,避免压到肩胛的伤口。
离阙双目紧闭,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薄唇紧抿,失去血色的脸上,唯有眉峰依旧习惯性地微蹙着,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凛冽。
那柄暗红如血的避影伞被他无意识地紧握在手中,伞尖低垂,伞面上被影蚀腐蚀的污浊痕迹在灯笼暖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芸娘端着木匣走来,匣中是一些干净的布条、一小罐散发着刺鼻辛辣气味的黑色药膏、一把小巧锋利的银剪。
她没有看栖梧,目光落在离阙肩胛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上。
伤口边缘的皮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如同蒙尘的琉璃,其下森白的肩骨轮廓若隐若现。
伤口深处,浓稠的黑血混着冰晶碎芒仍在缓慢渗出,散发出腐败的腥气。
芸娘用银剪小心剪开离阙伤口周围被污血浸透的衣料,露出更大面积的伤口。
她的动作很稳,手指却异常冰冷。当她用布条蘸了清水,试图擦拭伤口边缘的污血时——
嗤!
一缕极其细微、却凝练如实质的冰蓝剑气,毫无征兆地从离阙伤口深处骤然迸射而出!
带着凛冽的寒意和警告的锋芒,直刺芸娘擦拭的手指!
芸娘的动作猛地顿住!指尖距离那缕剑气不过毫厘!
她眼中那层愁苦的麻木瞬间被打破,掠过一丝极深的惊悸!
但她的手指并未退缩,只是悬停在半空,如同被无形的屏障阻挡。
栖梧瞳孔骤缩!是清阙剑气!师尊即使昏迷,护体的本能剑气也未被影蚀完全磨灭!
这缕剑气虽然微弱,却带着离阙骨子里的孤高与不容侵犯,抗拒着任何陌生气息的靠近。
芸娘看着那缕在她指尖前凝而不散、散发着凛冽寒意的冰蓝微芒,沉默了片刻。
她愁苦的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只有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悲悯的无奈。
她缓缓收回手,不再试图触碰伤口,只是将布条和药膏轻轻放在长凳旁。
“他的伤…寻常药石无用。”芸娘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疲惫。
“灵力与影蚀相冲,如同冰炭同炉。外力介入,只会激发剑气反噬,加速…崩解。”
她的目光扫过离阙手腕上那蛛网般蔓延的透明纹路,又落在栖梧那只完全琉璃化的右臂上,眼神复杂。
“你们…只能靠自己熬过去,或者…找到源头。”
“源头?”
栖梧喉咙里挤出嘶哑的摩擦声,左手猛地指向自己那条恐怖的手臂,又指向离阙肩胛的伤口,最后指向那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避影伞,眼中是孤狼般的执拗和质问——
你都知道什么?那油布下是什么?那女鬼的金缕尸衣和血玉镯又是怎么回事?老王说的柳家新娘棺椁在哪里?
芸娘避开了栖梧那几乎要噬人的目光,视线低垂,落在自己交叠置于腹前的双手上。
水绿的罗袖滑落一截,露出手腕上一道陈旧的、蜈蚣般扭曲的疤痕。
她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有些事,知道了,就是催命符。檐哭娘…她听得到。”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语——
“呜…呜呜…”
一阵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啜泣声,如同初生猫儿的哀鸣,毫无征兆地从大堂的上方——
那被昏黄灯笼光芒勉强照亮的、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的阴影深处幽幽飘了下来!
这啜泣声轻柔、无助,充满了被遗弃的委屈和悲伤,与嫁衣女鬼那怨毒凄厉的哭泣截然不同!
然而,就在这幼弱啜泣响起的瞬间!
“呃啊——!”
长凳上昏迷的离阙猛地弓起了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力击中!他紧握避影伞的手青筋暴突,指节捏得发白!肩胛处那道半透明的伤口如同被投入滚石的湖面,剧烈地波动、扭曲!
更多的黑血混着冰晶碎芒狂涌而出!一股更加狂暴、混乱的冰蓝剑气不受控制地在他周身乱窜,切割着空气,发出细微的嘶鸣!
他紧闭的唇间溢出痛苦压抑的呻吟,眉心那道属于栖梧的诛心契印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幽蓝光芒!
栖梧更是如遭雷击!那幼弱的啜泣声如同魔音,直接穿透了他的耳膜,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抗拒的悲伤和悸动轰然炸开!
更恐怖的是,他那只琉璃化的右臂深处,那股刚刚被灯笼暖光安抚下去的冰冷“渴念”,如同被浇了滚油,瞬间以百倍千倍的狂暴姿态汹涌反扑!
一股强大到令他绝望的吸力,疯狂地撕扯着他残存的意志,牵引着他那条完全透明的手臂,不受控制地抬起!五指痉挛般张开,直直指向楼梯阴影深处那啜泣声的来源!
“唔…!”栖梧发出一声被扼住喉咙般的闷哼,额角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量对抗着这致命的牵引!身体因巨大的拉扯力而剧烈摇晃,几乎站立不稳!
芸娘的脸色在啜泣响起的刹那变得惨白如纸!
她猛地抬头望向楼梯深处,愁苦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惊恐!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双手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襟,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囡囡…别哭…别出来…”她嘴唇无声地翕动,破碎的低语只有自己能听见,带着绝望的哀求。
“叮铃…叮铃铃…”
那曾短暂干扰过嫁衣女鬼的、清脆空灵的铃声,紧随着啜泣,再次幽幽响起!
这一次,声音近在咫尺,仿佛就在楼梯转角处的阴影里!
铃声入耳的刹那,栖梧体内那股狂暴的吸力和灵魂的悸动达到了顶峰!
他再也无法控制那条琉璃手臂!
整条手臂如同被无形的丝线强行提起,带着一种诡异的僵硬和决绝,猛地指向楼梯上方!
“呃——噗!”巨大的精神冲击和身体失控带来的反噬,让栖梧喉头一甜,一股滚烫的黑血终于冲破冰针的封锁,狂喷而出!
血雾弥漫,溅在离阙苍白的脸上,也溅在芸娘水绿的罗裙上!
芸娘看着裙角那几点迅速晕开的黑红血渍,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她眼中的惊恐瞬间被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和决绝取代!
她猛地抬头,看向栖梧那只完全不受控、直指楼梯的琉璃手臂,又看向长凳上被剑气反噬、痛苦挣扎的离阙,最后,目光死死定格在楼梯深处那片吞噬光线的阴影里。
“好…好…我让你看!”
芸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凄厉,完全失去了之前的温软愁苦!
她脸上的肌肉扭曲着,眼中是破釜沉舟的疯狂,“看吧!看看这被诅咒的一切!看看这生不如死的‘干净’!”
她猛地转身,不再看任何人,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踉跄着冲向那通往二楼的、被阴影吞噬的楼梯!
“跟我来!”她尖利的声音在空荡的大堂里回荡,如同夜枭的啼哭。
“你要的源头…就在阁楼!那染血的绣鞋…就在那里!还有…还有我那…活死人一样的相公!”
栖梧体内那股牵引着他琉璃手臂的狂暴力量,在芸娘喊出“绣鞋”和“相公”的瞬间,如同找到了最终目标,骤然爆发出更强的吸力!
他身体一个踉跄,几乎是被那股力量拖着,不由自主地、跌跌撞撞地跟上了芸娘疯狂的步伐!
他的意识在剧痛、失血和影蚀的疯狂牵引下已濒临溃散,只剩下一个模糊却执拗的念头在支撑:
源头…阁楼…绣鞋…相公…老王临死前的话…血玉镯…金缕尸衣…所有线索,都指向那里!
他必须上去!哪怕前方是深渊,是万劫不复!
长凳上,离阙周身狂暴乱窜的剑气在芸娘凄厉的嘶喊和栖梧踉跄追去的脚步声中,似乎凝滞了一瞬。
他紧蹙的眉峰下,冰蓝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仿佛在无边的痛苦和混乱中,捕捉到了一丝至关重要的信息碎片。紧握避影伞的手指,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咔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