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此时，锦华堂内众人的谈笑和环佩声渐次歇下，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内院入口处。
碧桃原本正垂眸静立，感受着周遭衣香鬓影所带来的微醺暖意，此刻也不由自主地心神一凛，下意识地跟着众人望了过去。
先是有几位气度沉凝的老嬷嬷快步进来，无声地分立两侧，紧接着，便见一行人簇拥着今日的寿星。
缓缓步入堂内。
老夫人左右两边，各由一位气质端庄的中年妇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
左边那位，年纪稍长，约莫四十上下，穿着绛红色缠枝牡丹纹的缎面褙子，容貌温婉，眉宇间带着常年掌家的干练，行动间透着一股主事气度，想来便是谢府的长媳，今日寿宴的主要操持者。
右边那位则年轻些，穿着杏子黄缕金百蝶穿花裙，眉眼灵动，笑容甜美，搀扶老人的动作格外轻柔体贴，应是老夫人的二儿媳。
这两位儿媳一左一右，将老夫人护在中间，步伐一致，既显亲昵，又不失恭敬。
老夫人身着深紫色缂丝福字不断头纹样的宽袖长袄，外罩一件沉香色绣五蝠捧云纹的比甲，额上戴着镶嵌着成色极佳祖母绿的眉勒，花白的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戴着一套水头极足的翡翠头面，样式古朴大气。
她面容富态，皮肤白皙，虽布满了细密的皱纹，却丝毫不显老态龙钟，反而因那双透着历经世事后的通透的眼睛，让人心生亲近之意。
她任由儿媳们搀扶着，一步步走向主位。
几乎在老夫人现身的同时，那位原本在堂中招待宾客的谢府幺媳妇立刻向身边的客人微微颔首示意，便加快脚步迎了上去，极其自然地接替了大嫂的位置，与二嫂一左一右，稳稳扶住婆婆，脸上绽开带着孺慕的笑容，柔声道。
“母亲，您慢些，宾客们都等着给您拜寿呢。”
这时，又有一位穿着湖蓝色遍地锦通袖袄、约三十许人的妇人从宾客中疾步而出，笑容满面地来到老夫人跟前，利落地行了个礼，语气亲热又不失礼数。
“姑母，您可算出来了，侄媳妇瞧着您这精神头，比我们这些年轻人都足呢！真是菩萨保佑，福泽绵长！”
老夫人看着眼前的幺儿媳妇和侄媳妇，眼角的笑纹更深了，轻轻拍了拍长媳的手背，又对那侄媳妇笑道。
“就你嘴甜，我老了，不过是出来凑个热闹，难为你们这些孩子费心张罗。”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透着一股慈和。
幺儿媳妇与侄媳妇一左一右，伴着老夫人，低声与她说着话，老夫人听着，不住地点头，脸上洋溢着被承欢膝下的满足。
碧桃站在薛林氏身后，默默看着这一幕。
她心中暗想，原来这样高门大户的老封君，与儿孙相处起来，也和普通人家的老祖母没什么两样，都喜欢儿孙绕膝，喜欢这份热闹和亲近。
这位谢老夫人看起来真是位极和蔼的老人家，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慈祥，做不得假。
谢老夫人在儿媳和侄媳妇的簇拥下，于主位坐定。
堂下的诸位夫人太太们，此刻也纷纷收敛了先前随意交谈的姿态，脸上挂起得体的笑容，准备上前见礼。
薛林氏见状，轻轻整理了一下并无一丝褶皱的衣袖，对身旁的二夫人、三夫人递了个眼色，随即带着她们，以及碧桃等贴身侍从，缓步向主位走去。
她们选择的时机恰到好处，既没有抢在最前头显得急切，也没有落在后头显得怠慢。
行至主位前约莫五步远的地方，薛林氏停下脚步，领着二夫人、三夫人，姿态优雅地深深福了下去，声音温婉清亮。
“余杭薛林氏，携弟妹，恭祝谢老夫人松柏长青，福寿安康，春秋不老，欢乐远长！”
二夫人紧随其后，也恭敬地行礼，言辞恳切地送上祝福。
三夫人依旧是一副清冷的模样，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底绣淡紫色兰花的衣裙，在这满堂锦绣中显得格外素净。
她并未多言，只是依着规矩，深深敛衽，动作如行云流水，优美而标准，带着与她气质相融的疏离感。
谢老夫人笑眯眯地受了她们的礼，连忙虚抬了抬手，声音带着笑意。
“快请起，快请起！薛夫人和两位夫人太客气了，老身不过是虚长几岁，劳大家惦记，还劳动你们过来，真是过意不去。”
她的目光在薛林氏身上停留，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早就听闻薛知府家有位贤内助，将府中打理得井井有条，今日一见，薛夫人果然仪态万方，名不虚传。”
说话间，她那和蔼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扫过薛林氏身后。
碧桃今日这身淡碧色杭绸比甲配月白绫裙，鬓边一朵浅粉绢花，既不失丫鬟的本分，又因薛林氏之前的嘱咐和自身的底子，显得格外清新脱俗。
谢老夫人像是看到了什么可心的小辈，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她微微向前倾身，对着薛林氏，语气带着几分探寻和打趣。
“薛夫人，这位小姑娘是……瞧着真是灵秀，规规矩矩地站在你身后，低眉顺眼的，叫人看着就心里欢喜。莫非是夫人您膝下的千金？哎呦，瞧老身这眼神，竟一时没瞧出来，夫人真是好福气啊，有这般标致懂事的女儿承欢膝下。”
这话语，与先前张夫人所言几乎如出一辙，但由身份更为尊贵的谢老夫人说出来，分量又自不同。
碧桃的心猛地一跳，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周围瞬间聚焦过来的目光，有好奇，有审视。
她屏住呼吸，将头垂得更低，目光牢牢锁定在自己裙摆前的一小片地面上，身体保持着最标准的恭立姿态，连指尖都不敢稍有颤动，心中却是波澜起伏。
薛林氏脸上依旧挂着那完美得体的笑容，不见丝毫慌乱。
她极其自然地转过身，伸出手，温柔地揽过碧桃的肩头，将她轻轻带上前半步，动作亲昵而流畅。
她看向碧桃的眼神，充满了慈爱，然后才转向谢老夫人，语气温和，带着真诚。
“老夫人您快别折煞她了，这孩子哪里当得起‘千金’二字。”
她轻轻拍了拍碧桃的肩，目光重新回到老夫人脸上。
“不瞒老夫人，这是妾身身边的丫鬟，名唤碧桃。”
她微微停顿，语气里染上一抹不易察觉的轻叹，这叹息满是遗憾。
“妾身福薄，膝下只有几个皮小子，终日里闹腾，虽说各有各的好，但心里头，一直遗憾未能得个贴心的女儿，说说体己话，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碧桃身上，那慈爱之色愈发浓郁。
“这丫头啊，自小就在我们府里长大，跟在我身边也有些年头了。性子最是沉稳妥帖，心思也细，伺候得极其尽心。我瞧着欢喜，平日里便不由自主多疼了她些，私心里，倒也真将她当做半个女儿般看待了。今日带她出来见见世面，让她也沾沾老夫人的福气，没成想倒让老夫人误会了，实在是妾身的不是。”
薛林氏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娓娓道来。
谢老夫人闻言，脸上非但没有丝毫被纠正的尴尬，反而露出了更为欣赏和动容的神色。
她仔细地看了看碧桃，见她自始至终都低眉顺眼，并无半分因主母当众如此抬举而露出的轻狂，那份沉静，实在是难得。
心下对薛林氏更是满意了几分。
“原来如此！”
谢老夫人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膝盖，语气中满是赞叹，她转向薛林氏，目光炯炯。
“薛夫人，你这般气度，这般待下之心，着实罕见啊！能将府中丫鬟教导得如此知礼守矩，已是不易，更能视若半女，宽厚慈爱，这份心胸，实在令老身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