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过后的太行山,完全被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色所统治。曾经裸露着黄褐色泥土的军垦田,如今已被整齐的禾苗覆盖。占城稻的幼苗挺着细长的叶片,在水田中排列成一条条笔直的绿线;红薯的藤蔓则在坡地上肆意伸展,心形的叶片层层叠叠,形成厚实的绿色地毯。从山顶俯瞰,这片巨大的绿色如同平静的湖面,在微风中泛起层层涟漪。
然而,在这片看似平静的绿色之下,一场静默的革命正在发生。
天刚蒙蒙亮,田长王老汉已经拄着竹杖,在他负责的五十亩田埂上巡视了。这位被靖南营特意从山下请来的老农,脸上沟壑纵横如田垄,手指粗糙得能搓碎土块。两名配属给他的士兵挎着腰刀,紧跟其后。
这边,水浅了三分。王老汉用竹杖点点一处田埂,稻子孕穗时,水要漫过根,但不能淹了心。
士兵立即掏出炭笔,在竹简上记下:甲区三垄,加水三分。
走到另一块田,王老汉蹲下身,捏起一撮土,在指尖搓了搓:土发白了,该追肥了。用厩肥混草木灰,比例三比一。
另一个士兵跑向远处的堆肥场。
这就是李昊推行的田长制:每五十亩田设一经验丰富的老农为田长,配两名士兵作为助手兼护卫。老农负责技术指导,士兵负责记录指令、调动劳力、保卫安全。
起初,行伍出身的士兵们并不服气。让拿刀的手去记加水三分?王二曾当面嘲笑:种个地比打仗规矩还多!
但很快,他们就明白了这制度的妙处。
当敌情传来时,士兵可以立即护卫田长和关键农具撤离;当需要抢收抢种时,田长能通过士兵迅速调集人手;当出现技术问题时,老农的经验能通过这个系统快速推广到全军。
这就像军中哨探,李昊在田头解释,老农是咱们在田地里的眼睛和耳朵,士兵就是传令兵。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种地也是一场战争,咱们要知己天时,知彼地力。
田埂上,每隔一段就插着一块木牌,上面用炭笔画着二十四节气的符号和对应的农事要点。这是活教案,每个经过的士兵和农民都能看到。今日牌上画着的符号,旁边写着:水深三寸,除草追肥,防治螟虫。
清晨的雾气尚未散尽,田边突然响起震天的鼓声。
集结!鼓声就是号令。
只见从营地方向,三百名士兵和自愿帮忙的百姓迅速在田边列队。他们不再像往日那样一窝蜂下田,而是每十人一列,整齐排开。
鼓点一变,第一列人同时下水,站到预定位置。第二声鼓响,所有人同时弯腰,左手分秧,右手插苗。动作整齐划一,如同训练有素的军队在变阵。
田长王老汉站在高处喊道,第三队,秧苗入土太浅!要深一寸,如种树苗,根稳才能抗风雨!
被点名的队伍立即调整。鼓声再起,绿色秧苗如雨点般落入水田,很快又一行完成。
这是新发明的协同劳作法。通过鼓点统一节奏,集体作业,效率比各自为战提升了三倍不止。更妙的是,这种集体劳作无形中培养了士兵的纪律性和协同性。
看他们插秧,赵刚对李昊说,就像看咱们的步兵方阵前进。令行禁止,整齐划一。
李昊微笑:本来就是练兵。农时如战机,错过一天,耽误一季。
在另一边的坡地上,红薯扦插也在进行。狗儿拿着他设计的扦插尺——一根刻着间距标记的木棍,确保每株红薯藤的间距一致。太密了抢养分,太疏了浪费地。他认真地教导着士兵。
王二最初对这种花架子嗤之以鼻,但当他看到同样一块地,用新方法半天就完成插秧,而旧方法需要两天时,沉默了。当晚,有人看见他偷偷拿着狗儿的扦插尺在月光下比划。
更令人称奇的是田间随处可见的生态兵法。
水田里,几百只鸭子正在。它们歪着脑袋,精准地啄食着稻飞虱和螟虫幼虫。而它们的粪便,直接落入水中,成为最好的有机肥。
一物降一物,孙神医指着鸭群对学员说,就像打仗,咱们用鸭子对付害虫,省了人手,还得了肥料。
在坡地的红薯田旁,新开垦的豆田已经发芽。老农解释:豆子根瘤能固氮,养地力。豆渣喂猪,猪粪肥田,这是循环之道。
最让士兵们受益的是孙神医的新发现。连日来,几个士兵在夜间执勤时视力下降,被诊断为夜盲症。孙神医尝试了多种药方效果不佳,偶然发现连续食用红薯叶后,症状明显改善。
以后每餐加一碟清炒红薯叶。孙神医将这一发现加入军粮配方,不仅是菜,更是药。
这些看似简单的安排,背后是深厚的生态智慧。鸭群代替农药,豆田改良土壤,红薯叶治病——靖南营在无意中建立了一套可持续发展的农业生态系统。
这就像用兵,李昊在讲武堂分析,不直接硬碰硬,而是利用自然之力,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成果。鸭除虫,如奇兵突袭;豆固氮,如稳守后方;红薯叶治病,如粮草先行。
同一片绿色,在不同人眼中,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景象。
在清军大营,吴三虎烦躁地踱步。派往太行山的探马带回的情报,一个比一个离奇。
报!敌军田亩排列诡异,纵看成列,横看成行,暗合九宫八卦之数!
报!敌营击鼓为号,农人进退有序,疑似演练阵法!
报!田间设有望楼,农夫配刀,行动如士兵!
最让吴三虎不安的,是今晨最新回报:探马队长亲自爬上险峰,用单筒望远镜窥视靖南营的田地后,连滚带爬地回来,面无人色。
大帅...那,那些稻田...是活的!探马队长声音发抖,卑职亲眼所见,鼓声一响,整片绿色如波浪般起伏,农夫在田垄间穿梭,步伐一致,如同布阵!更可怕的是,那些鸭子...那些鸭子也列队行进!
胡说八道!吴三虎猛地一拍桌子,种地还能种出妖法不成?
千真万确啊大帅!探马跪地磕头,那绿色海洋随鼓声变换,时圆时方,时疏时密...绝非普通农事!卑职怀疑,对方是在演练某种妖术阵法!
吴三虎一把夺过单筒望远镜,冲上山头。透过镜片,他看到了终生难忘的景象:
阳光下,整片山谷的稻田如巨大的绿色棋盘,田垄如刀切般笔直。数百人在田间劳作,却如一人般同步。鼓声节奏分明,人群随鼓点移动、弯腰、插秧,动作精准得令人发指。更诡异的是,鸭群在稻田中游弋,确实排成了奇怪的队形。
最让他心惊的是,在那片绿色海洋中,隐约可见一些反光点——那是隐藏在田间的武器,还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装置?
吴三虎狠狠将望远镜摔在地上,镜片四溅。
种地...种地能种出阵法?!他脸色铁青,这李昊,到底是农圣转世,还是妖人降世?
他看不到的是,那些的队形,只是协同劳作的副产品;鸭群的,只是它们在追逐虫群;田间的,不过是农具在阳光下正常的反光。
但在猜疑和恐惧的滤镜下,最普通的农事活动,也被脑补成了高深莫测的妖法。
夕阳西下,一天的劳作结束。士兵们洗去腿上的泥泞,扛着农具返回营房。田间恢复了宁静,只有鸭群还在尽职地巡逻,偶尔发出满足的声。
李昊独自站在田埂上,看着这片由汗水浇灌出的绿色海洋。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片庄稼,这是靖南营的根基,是未来的希望。
在讲武堂,狗儿正在沙盘上推演新的种植计划,无意中画出的图形,竟与兵法中的八门金锁阵有几分神似。孙神医在灯下研究红薯叶的药理,试图找出治疗夜盲症的奥秘。王二破天荒地向老农请教施肥的诀窍,虽然态度依然粗声粗气。
而十里外的清军大营,吴三虎正对着地图苦思冥想:如何破解这片会的稻田?
绿色,本是大自然最和平的颜色。但在这乱世之中,连一片稻田也可以成为武器,连种地的农民也可以成为战士。当生存成为第一要务时,万物皆可为兵,万事皆可为战。
这片绿浪翻涌的土地,正在静默地书写着一种全新的战争哲学。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