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上菜的间隙,陆既风执壶为姜秣斟茶。
姜秣轻声谢过,随口问道:“不知你近日过的可还顺利?”
陆既风闻言眼帘微垂,掩去一丝复杂神色。
他如今明面上是学政使巡查,地方官学、书院事务,但暗地里,却是协助都察院的刘御史,暗中查访珠州一带存在的私盐、劣铁贩卖链条。近日他已查到一些蛛丝马迹,刘御史亦在赶来珠州的路上,此事关系重大,暗中波涛汹涌,他不敢也不能向姜秣透露分毫,怕将她卷入危险之中。
于是,他再抬眼时,面上依旧是温润笑意,轻描淡写道:“不过是些例行公事,近日正在核查珠州几家书院的教学,琐碎得很。”他将话题轻轻带过,转而问起姜秣的打算。
姜秣不疑有他,顺着他的话聊起了对船运生意的一些初步构想。陆既风认真倾听,不时提出一二中肯建议。
席间轻松,陆既风看着对面侃侃而谈、神采飞扬的女子,只觉得心底那份隐秘的情愫如春藤般悄然滋长。
能这般与她同桌共膳,听她说话,见她笑颜,于他而言,已是难得的欢愉。
正说话间,雅间外传来几声轻叩,一位侍从从屋外进来,说是秦会长便来拜会。
陆既风与姜秣说了一声便到雅室外间与人碰面,姜秣坐的位置正好能用视觉差,看到外面的情况。
一名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含笑立于外间,他约莫五十余岁,面容儒雅,眼神却精明锐利,身后跟着几位年轻公子及商人打扮的男子。
“陆大人,方才在楼上就瞧着像您,果然不曾看错,”中年男子声音洪亮,拱手笑道,“真是幸会,冒昧打扰,还望海涵。”
陆既风拱手回礼,面上温和笑意淡去几分,换上了官场中惯有的疏离却得体的神情,“秦会长,幸会。”
来人正是珠州商会会长秦裕,秦家现任家主。他身侧站着他的嫡次子秦沐阳,约十八九岁的年纪,眉眼与秦裕有几分相似,仪表堂堂。另有几位年轻公子,皆是珠州官宦或富商子弟,个个衣着光鲜,容貌各有千秋。
秦裕笑道:“听闻陆大人近日忙于巡查各大书院,难得见您来万兴楼。这几位都是珠州年轻一辈的翘楚,今日特来向您请教拜会。”他身后几人纷纷向陆既风见礼。
陆既风微微颔首,态度不冷不热,“秦会长有心了。”
寒暄间,一个身着宝蓝色绸衫、眼神略显轻浮的年轻男子,透过纱帘缝隙,目光在姜秣身上逡巡片刻,见她玉貌绝伦,带着几分谄媚对陆既风笑道:“陆大人好眼光,不知里面那位美人是在哪家班子点的姑娘?竟是如此绝色,改日小弟也去瞧瞧新鲜。”
此言一出,雅间内气氛骤然一凝。
陆既风面色倏地沉下,眼神锐利如刀,扫向那开口之人,虽未提高声量,语气却带冷意:“陈公子慎言,此乃本官贵客,陈公子还是勿要口出秽言。”
那陈公子被陆既风冷嗖嗖的目光慑住,脸上谄媚的笑容僵住,瞬间涨得通红,讷讷不敢再言。
秦裕见状,忙打圆场:“陆大人息怒,陈贤侄年轻不懂事,酒后失言,陆大人万万莫要见怪。”他狠狠瞪了那陈公子一眼,后者连忙低头赔罪。
在这片刻的纷扰中,姜秣坐在原位品茶,神色平静,仿佛并未听见一般,只见她半垂着眼眸,但姜秣心里想的则是晚些时候,再找此人算账。
秦会长的次子秦沐阳,自进门无意中看到姜秣起,视线便似被黏住了一般。
屋内几人寒暄几句,直到一行人离去后,雅间内恢复了安静。
回到里间落座,陆既风看向姜秣,眼中带着未尽的不悦与歉意,“抱歉,方才……”
“无妨,”姜秣端起微凉的茶轻抿一口,“不过是些无关紧要之人。”
陆既风见她确实未曾放在心上,稍松了口气,但想到秦沐阳那毫不掩饰的目光……
见陆既风眉宇间仍凝着一丝未能尽散的阴郁,姜秣执起酒壶,为他斟了一杯,浅笑道:“这万兴楼的醉仙酿听说是一绝,既已点了,不若尝尝看?”
她率先举杯,眸中带着清亮的光,“这一杯,我敬你,多谢这段时日对我诸多帮助。”
陆既风从不愿将自己在官场一面表露给姜秣,见姜秣主动邀饮,他心头的郁气顿时散了大半,从善如流地端起酒杯,温声道:“不过小事,何况你帮我得更多,何须言谢。”说罢,与她轻轻一碰,仰头饮尽。
几杯下肚,陆既风原本清明的眼神渐渐染上些许朦胧。他本就不是善饮之人,加之今日心情几番起伏,这醉意上来得便比平日更快些。
他仍旧努力维持着仪态,听着姜秣说起她打算如何打造船只、招募可靠船工的等等计划,只觉得那声音如珠玉落盘,悦耳动听。
待到席散,陆既风起身时,脚步已有些虚浮。姜秣见状,自然地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当心。”
手臂上传来的温热与支撑,让陆既风微微一僵,随即一股混杂着醉意的惊喜与迷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几乎是贪恋地感受着这片刻的亲近,身体不自觉地倚靠过去,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清雅的淡香,意识在半醉半醒间沉浮,只觉得若能一直如此,便是醉了又何妨。
姜秣与一位侍从扶着他走出雅间,下了楼。在万兴楼门口等候的陆既风的侍从,见自家大人这般模样,连忙快步迎上,从姜秣手中小心接过。“有劳姜小姐。”
“不必多礼,照顾好你家大人。”姜秣松开手,语气平静。
陆既风虽醉意朦胧,却在失去那抹支撑与温香时,心底划过失落。
这一幕,恰好落入的站在二楼连廊的秦沐阳眼中。
而主楼五层一间临窗的雅室内,一道颀长的身影正临窗而立。萧衡安将楼下的一幕尽收眼底,不由冷哼,俊美的脸上浮出显而易见的不悦。
“几杯水酒就醉成这样?真是做作得紧。”他低声不屑嗤道,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是夜,月黑风高。
珠州城繁华渐歇,一道黑影如鬼魅般穿行在巷道之间。
那黑影便扛着一个被麻袋套住,跟着一只蝴蝶,来到了珠州城最有名的南风馆后院。
黑影轻易避开了巡守,寻到了一处房间。屋内,一名身形魁梧、满面红光的商贾正喝得酩酊大醉,口中含糊地嚷着美人儿。
黑影利落地将肩上的麻袋卸下解开,将里面那穿着宝蓝色绸衫,昏迷不醒的陈公子拖了出来,毫不客气地塞进了那醉汉的怀里,顺手还将陈公子腰间的钱袋扯下,扔在门外。
做完这一切,那黑影悄然离开,融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