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州窑玳瑁盏的掏补是个精细活,极耗心神。
他需要将调好的腻子,用特制的微型工具,一点点从缺口内侧填入、压实,再借助模具和手工,精准塑出外部缺失的弧度。
整个过程不能急,要等前一层稍微固化,才能进行下一步,确保填补部分结构牢固,不开裂,不收缩。
时间在许心全神贯注的指尖悄然流逝。
王天河不敢打扰,连刷手机都调成了静音,时不时抬头看看心哥那仿佛入定般的侧影,再看看窗外渐渐升高的日头。
临近中午,许心终于长吁一口气,放下了手中最细的打磨棒。
玳瑁盏的缺口已经初步填补塑形完成,腻子颜色与釉色几乎融为一体,只剩下最后一道“做旧”工序,模仿出与原器一致的包浆和岁月感,这需要等填补处完全干透后才能进行。
“搞定了一半?”王天河见他停手,赶紧凑过来,递上一杯温水。
“嗯,等干。”许心接过水喝了一口,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转向了旁边那个紫檀木盒。
青铜爵。
这件东西,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主营瓷器,却送来青铜器修复,这本就透着诡异。皮夹克男那过于爽快、甚至有些刻意的态度,更是让他心生警惕。
“心哥,这铜疙瘩…看着就瘆得慌。”王天河也看着那盒子,“咱真要碰它?我总觉得那皮夹克没安好心。”
许心没说话,放下水杯,走到水槽边仔细洗净擦干双手。
然后,他戴上一副崭新的白色棉质手套,这才重新走到工作台前,打开了那个紫檀木盒。
幽绿的锈色,古朴的造型,在明黄色丝绸的映衬下,这尊商周青铜爵静静散发着历史的厚重感。
器型、纹饰(通常是饕餮纹或夔龙纹)、锈色分布……一切看起来都符合商周青铜爵的特征,而且是品相相当不错的一件。
但他心里那股不对劲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这东西,看着“对”,但感觉就是“不对”。像是一首旋律正确的曲子,却偏偏有几个音符跑了调,不仔细听发现不了,但整体气韵就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哪里不对呢……”许心喃喃自语。
他从事古玩行业多年,上手过、看过无数真品赝品,培养出了一种近乎直觉的“感觉”。这种感觉往往比单纯的知识判断更先预警。
王天河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生怕打扰了许心的思路。
许心俯下身,鼻子靠近青铜爵,隔着一段距离,轻轻嗅了嗅。
没有刺鼻的化学药剂味(那是低仿品常用),只有一股淡淡的、带着土腥和铜锈的陈旧气息。这气味,也对。
他拿起一个高倍率的便携式显微镜,开始一寸一寸地检查爵身的锈色。红斑、绿锈、蓝锈……层次分明,坚硬入骨,是典型的“地子锈”,非短时间内能人为做出来。锈,也是真的。
难道真是自己多心了?
许心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爵腹底部那道需要修复的裂缝,以及旁边那不易察觉的轻微形变上。
问题,会不会就出在这里?
他调整显微镜的焦距,将视野聚焦在裂缝的边缘。
裂缝沿着一条铸造时留下的“范线”延伸,这很常见,范线本身就是胎体相对薄弱的地方,受外力冲击容易从此开裂。
但看着看着,许心的眉头越皱越紧。
他发现,这道裂缝两侧的锈色,虽然都非常古老自然,但仔细对比,似乎……存在极其细微的差异?
一侧的红锈似乎更密集一些,另一侧的绿锈层次更丰富一点。
这种差异极其微小,混杂在整体斑驳的锈色中,几乎无法分辨。
而且,裂缝本身的走向,在靠近爵足根部的地方,出现了一个非常不自然的、细微的弯折,不像是单纯受外力撞击能形成的。
一个大胆的、近乎荒谬的猜想,在许心脑海中闪过。
他猛地抬起头,对王天河说:“天河,去把里间那个便携式x荧光分析仪拿来!”
“啊?哦!好!”王天河虽然不明所以,但看许心脸色凝重,赶紧跑进里间,搬出来一个不大的银色箱子。
许心熟练地打开仪器,校准。
这是一种比较基础的型号,无法进行精确的断代,但可以快速分析物体表面大致的元素成分比例。
他先将检测探头对准裂缝一侧的爵身,按下了检测键。仪器屏幕上的光谱图开始跳动,最终稳定下来,显示出一组元素数据:铜、锡、铅为主,含有微量的铁、锌、砷等元素。这与商周时期青铜器的常见合金比例是吻合的。
然后,他将探头小心翼翼地移到了裂缝的另一侧,再次检测。
几秒钟后,当第二组数据出现在屏幕上时,许心和凑过来看的王天河,瞳孔同时猛地收缩!
数据……不一样!
虽然主要成分还是铜、锡、铅,但具体比例出现了明显的差异!尤其是铅和锡的含量,一侧明显高于另一侧!而且,一些微量元素的种类和含量也对不上!
“我……我靠!”王天河结结巴巴地指着屏幕,“这……这他妈怎么回事?同一个爵子,还能长出两种不同的成分?闹鬼了?!”
许心放下检测探头,心中的疑团豁然开朗!他之前所有觉得“不对”的感觉,此刻都找到了科学的佐证!
他指着那道裂缝,声音带着一丝发现真相的激动和冰冷:
“不是闹鬼。是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一个’爵!”
“啊?”王天河懵了,“不是一个是几个?”
“是两个!”许心语气斩钉截铁,“这是两件同一时代、但分别铸造的青铜爵,被人用高超的手法,从某个不显眼的位置切开,然后各取一部分,拼接粘合成了一个‘完整’的爵!”
他拿起放大镜,再次指向那道裂缝:“你看这里!这根本不是什么受外力开裂的裂缝!这是拼接的接缝!之所以沿着范线走,是因为范线本身就有微小的起伏和不平整,更容易掩饰接缝的痕迹!这个不自然的弯折,就是两片不同器物拼接时,弧度无法完全匹配造成的!”
“还有这锈色,”许心继续分析,“虽然都是真锈,但因为两件器物埋藏的环境可能有细微差别,或者本身合金成分不同导致锈蚀过程略有差异,所以在接缝两侧,形成了肉眼难辨、但仪器能测出的色差和成分差!”
“那个皮夹克说的‘受力形变’,根本就是胡扯!这轻微的形变,很可能是在拼接过程中,或者拼接后为了掩盖接缝,进行矫形时留下的!”
王天河听得目瞪口呆,半天才消化完这惊人的信息,猛地一拍大腿:
“我操!拼接货?!用两件真品残器,拼成一件‘完整器’?!这他妈……这手段也太狠了吧?!这谁能看得出来啊?!要不是心哥你火眼金睛,又上了高科技,绝对被坑得死死的!”
他随即又感到一阵后怕:“那皮夹克把这玩意儿送来修……他是不是知道这爵是拼接的?他是不是故意来试探,看你有没有本事看出来?!”
许心脸色阴沉地点了点头:“十有八九。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修复委托了。这是一次精心设计的考核,或者说……挑衅。”
他想到了王中天,想到了墨门,想到了那个神秘老者。这种移花接木、以真乱真的手段,需要极高的技艺和对古代器物深刻的理解,绝非普通造假者能为。
“那……那现在怎么办?”王天河看着那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拼接爵,感觉像捧了个烫手山芋,“这玩意儿还修吗?怎么修?难道帮他把接缝再粘一遍?”
许心沉默了。他看着工作台上这件诡异的青铜爵,心中思绪飞转。
对方送来一件如此特殊的“病号”,目的何在?
仅仅是为了试探他的眼力?
还是想借此传达某种信息?
装作不知,按要求修复?那等于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而且有违他“救死扶伤”的原则——修复一件本身就是“骗局”的器物,等同于助纣为虐。
良久,许心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他摘下手套,对王天河说:
“不修了。”
“啊?不修了?怎么跟那皮夹克交代?”
“怎么交代?”许心冷笑一声,“他不是留下联系方式了吗?打电话给他,就说……”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就说,他这件‘商周青铜爵’,病情复杂,牵涉‘根本’,我许心才疏学浅,不敢妄动。让他……另请高明吧。”
他特意在“根本”和“另请高明”上加重了语气。
王天河眼睛一亮:“妙啊!心哥!既不点破,又暗示咱们已经看穿了!让他自己琢磨去!嘿嘿,估计那孙子接到电话,脸都得绿了!”
许心没有笑。他重新盖好紫檀木盒,仿佛在盖上一个潘多拉魔盒。
他知道,这个电话打出去,就等于正式接下了对方的挑衅。接下来的风波,恐怕会更加汹涌。
“打电话吧。”许心对王天河说道,语气平静
王天河兴奋地搓搓手,拿出手机,找到了皮夹克男留下的号码,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始他“影帝级”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