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李慕白就蹬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自行车出了村。夜里那颗黄金西红柿种子还在他掌心滚过,可现在顾不上想这些。派出所的门还没完全推开,他已经把脚伸了进去。
老陈正蹲在炉子边煮面条,抬头看见他,筷子在碗里搅了两下:“这么早?证据的事儿我们正走流程。”
“人呢?”李慕白没接话,直接问。
“周正平?”老陈叹了口气,“家里说他昨晚没回去,手机也关了。我们去他住处看了,衣服、户口本都在,人没了。”
李慕白眉头一跳。不是失踪,是消失。一个活人,能在一天之内从家属到单位,从通讯到行踪,全部断线,说明早有准备。
“定位呢?电话没信号?”
“查了,最后一次通话是前天晚上,打给他表哥,但那边说聊了几句就挂了,没留地址。现在人也联系不上他表哥。”
李慕白没再问。他知道,这已经不是查账的事了。账可以伪造,钱可以追,但人一旦藏进缝隙里,就像水渗进土里,再难捞出来。
他骑车回村,路上碰上王铁柱扛着锄头往地里走,远远就喊:“李哥!派出所咋说?”
“没影了。”李慕白跳下车,擦了把汗,“周正平跑了,连个屁都没放。”
王铁柱瞪眼:“跑了?那钱呢?”
“钱还在账上,人没了。”李慕白苦笑,“没人认账,钱就是废纸。”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村,刚到合作社门口,就看见几个菜农围在仓库前,手里攥着单子,脸色都不太好看。
“李主任!”一个戴草帽的老汉迎上来,“我家那三筐青椒,说好昨天结款,咋还没动静?家里等着买化肥呢。”
“是啊,”另一个妇女接话,“这几天风言风语的,说你们财务出事了,是不是真事儿啊?”
李慕白扫了一圈,心里有数了。消息没传开,但风已经起了。
他笑了笑,嗓门提起来:“各位,钱在账上,一分不少。财务系统升级,流程卡了一下,今天下午就发。”
“那要是……人跑了呢?”有人小声问。
李慕白脸上的笑没变,心里却沉了半寸。他知道,光靠嘴稳不住人心。
他转身把王铁柱拉到一边:“去,把备用金拿出来,先结三户最急的。别全发,发一半,留个念想。”
“可备用金就两万,全垫出去也撑不了几天。”
“撑一天是一天。”李慕白拍他肩膀,“你现在去,我去找苏婉清。”
苏婉清正在食堂后头切菜,听说情况,刀都没放:“那怎么办?账上没钱动,风投又没到账,再拖两天,供货的全得撤。”
“暂时别让别人知道风投的事。”李慕白低声说,“现在最怕的是连锁反应——菜农不送菜,运输队罢工,食堂停火,整个合作社就得瘫。”
苏婉清点头:“那你说咋办?”
“你去组织一次‘尝鲜会’,就今天中午,做几道新菜,让大伙儿尝尝。我去找老支书,把出库权限临时转到我名下,先保证出货。”
“那你签的字,担得起吗?”
“担不起也得签。”李慕白咧嘴一笑,“大不了以后改名叫‘李担保’。”
中午的尝鲜会办得热闹。苏婉清亲自下厨,炖了锅萝卜炖牛腩,又炒了盘蒜蓉空心菜,香气一飘,连隔壁村的人都探头。工人们吃着饭,嘴上笑,心里的疙瘩却没全解开。
李慕白坐在角落,看着人群,没动筷子。他知道,饭能暖胃,暖不了心。
下午三点,他回到办公室,关上门,从抽屉里拿出那两份复写的账目摘要。纸页已经翻得发毛,他一页页看,目光停在第三页。
“系统调试费,四万八,周建民收,现金返三万。”
时间戳是去年十二月二十三号,下午五点十七分。他记得那天——周正平打卡记录显示,他五点十分就离开了办公室。
一个即将“调试系统”的人,提前下班?
他把笔往桌上一扔,靠进椅子里。不对劲。这笔账不是临时起意,是早就安排好的流程。周正平不是临时卷款跑路,而是按计划撤离。他甚至可能……早就知道风投要来。
那问题就来了——谁告诉他的?
他脑子里过了一遍合作社的人:会计组、采购组、运输队……有没有谁,和周正平走得近?有没有谁,最近行为反常?
想不出。
他起身走到墙边,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贴在墙上。又拿笔写下三行字:
证据在手,人在心不乱。
路断了,人没断。
等风来,不如造风。
写完,他退后两步,盯着看了半天。
老支书不知啥时候站在了门口,手里拎着个保温壶。
“想了一下午?”老头儿走进来,倒了杯热水递给他。
“线索全断了。”李慕白接过杯子,没喝,“人没了,账能对上,可没人在,法院都不立案。派出所现在就是走流程,等‘失踪满七十二小时’再升级。”
老支书点点头:“我听说了。村里开始有人说你逞能,说你搞合作社是瞎折腾。”
“让他们说。”李慕白冷笑,“人倒霉时,连放个屁都有人说是臭运。”
“可你得动。”老支书盯着他,“不动,人心就散了。你现在不是在找周正平,你是在抢时间。”
李慕白沉默。
他知道老头说得对。财务问题只是表象,真正危险的是信任崩塌。一旦大伙儿觉得这合作社要黄,哪怕他手里攥着铁证,也没人愿意再等。
他忽然想起昨夜那颗种子。黄金西红柿,一颗能育一亩高产田,可它从不张扬,只在土里默默扎根。
他低头看着那三行字,忽然笑了。
“支书,你说……咱们能不能不等警察找人?”
“你想干啥?”
“既然人找不着,那就查钱。”李慕白站直身子,“钱不会飞,它一定去了某个地方。只要它动,就有痕迹。”
“可你没权限查银行流水。”
“我不查。”李慕白摇头,“我让钱自己‘说话’。”
老支书眯眼:“你有招?”
“没有。”李慕白坦然,“但我有账本。一笔四万八的‘调试费’,打给一个注销三年的公司,收款人叫‘周建民’——这名字,跟周正平就差一个字。”
“你是说……他给自己洗钱?”
“不一定。”李慕白眼神亮起来,“但‘周建民’要是他亲戚呢?或者,干脆就是他化名?”
老支书皱眉:“可你连他有没有亲戚都不知道。”
“我知道他最后一次打卡时间。”李慕白拿起笔,在纸上画了条线,“五点十分离开,五点十七分打款。七分钟,够他干啥?回家?不可能。去银行?镇上最近的支行在三公里外,走路都得二十分钟。”
“那他在哪打的款?”
“在合作社。”李慕白斩钉截铁,“他用内部系统,远程操作。说明他权限没被锁,说明……咱们的财务流程,还有漏洞。”
老支书脸色变了。
这意味着,周正平不是孤身一人。他背后,可能有人配合,或者,至少有人没及时阻拦。
李慕白深吸一口气:“我现在不指望马上抓人。但我得让大伙儿知道,事没完。账没平,人没跑。”
“你打算咋办?”
“发公告。”李慕白拿起纸笔,“就说‘财务系统升级进入最后阶段,预计三天内恢复公示’。同时,启动‘内部自查’,邀请员工代表监督。”
“虚招?”
“也是实招。”李慕白笑,“只要大伙儿觉得还有希望,就不会撤。只要供货不断,合作社就能喘气。”
老支书看着他,缓缓点头:“行。你干,我给你撑着。”
傍晚,公告贴了出去。不少人围着看了半天,议论纷纷。
李慕白没再露面,回了家,点起油灯,把账本又翻了一遍。手指停在“周建民”三个字上,反复摩挲。
窗外,王铁柱的身影一闪而过,手里拎着个鼓囊囊的布包。
李慕白没抬头,只说了句:“放门口就行。”
王铁柱顿了顿,把包放在门槛上,转身要走。
“等等。”李慕白忽然叫住他,“你爸以前在镇上银行干过?”
王铁柱回头:“干过几年,后来调去粮站了。咋了?”
“没事。”李慕白摇头,“就是问问。”
王铁柱走了。李慕白盯着那布包,没去碰。
他知道,里面是那套复写证据的副本。王铁柱按他说的,每天换地方藏一次,今天在猪圈,明天在井台,后天在晒谷场底下。
他不怕人抢,怕的是人连抢都不抢——那就说明,对方已经不在乎了。
油灯闪了闪,他合上账本,吹灭灯。
黑暗里,他盯着窗外那颗刚冒芽的西红柿苗,轻声说:
“你要是能说话,现在也该告诉我,下一步往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