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曦军的印刷厂内,灯火通明。
巨大的轰鸣声,充斥着整个工坊,仿佛一头不知疲倦的钢铁巨兽,在贪婪地吞吐着纸张与油墨。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却又令人振奋的油墨香气。
数十台由工学院最新改良的脚踏式印刷机,在各自的位置上疯狂运转。每一台机器旁,都围着三名赤膊的工人,他们分工明确,一人负责送纸,一人负责踩动踏板,一人负责将印好的报纸小心翼翼地取出。
汗水,顺着他们古铜色的脊背,肆意流淌,在地面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印记。
但没有人停下。
他们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专注。
一张张雪白的麻纸被送入机器,再出来时,便已经烙印上了足以颠覆一个时代的文字。
《民声报·号外》。
标题,用最大号的宋体字,占据了整个版面的三分之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冲击力。
《论共和》。
下方,一行稍小的副标题,更是如同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击着每一个看到它的人的心脏。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
一名负责质检的干部,随手拿起一张刚刚印好的报纸,借着昏黄的油灯,目光飞快地扫过。
「权力非一家一姓之私有,而是由万民所共同执掌。」
「何为君?何为民?君者,民之所举,代行权柄者也。民若不欲,可废之!」
「我们要建立的,是一个没有皇帝的国家!」
干部的呼吸,瞬间变得无比粗重。
他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即便他已经听过了委员长的演说,但当这些文字,以如此清晰、如此确凿的方式,呈现在纸面上时,那种来自思想深处的震撼,依旧让他头皮发麻。
这不是一份报纸。
这是一份,向这片土地上延续了数千年的帝制,发出的,最终的宣战书!
“快!快!”
他压下心中的激荡,对着工人们大声吼道:“天亮之前,必须完成所有印制任务!一张都不能少!”
工坊内,机器的轰鸣声,变得更加急促。
成捆成捆的报纸,被飞快地打包装车,运往下一个目的地。
……
与此同时。
许都城外,赤曦军的霹雳车阵地,同样是一片忙碌。
但这里的气氛,却与印刷厂的火热截然不同。
这里,安静得可怕。
数百名来自工兵营的士兵,正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刚刚从印刷厂运来的报纸,进行最后的处理。
他们将成捆的报纸卷成紧实的纸卷,然后,塞入一个个早已准备好的、中空的特制陶罐之中。
为了防止报纸在撞击中损毁,他们还在陶罐的内壁,细心地垫上了一层厚厚的软布和干草。
最后,用浸了油的布团,将罐口死死封住。
一名年轻的士兵,一边干活,一边忍不住小声对身旁的伍长嘀咕。
“伍长,咱们这是干啥?用这玩意儿砸城墙?别还没砸到,就自己先碎了吧?”
那名伍长是个独臂的老兵,他用仅剩的一只手,熟练地封好一个陶罐,头也不抬地说道。
“你懂个屁。”
“这,是委员长的新武器。”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莫名的自豪。
“它杀的,不是人。”
“是人心。”
……
翌日,清晨。
天色刚刚破晓,一层薄薄的晨雾,笼罩着古老的许都城。
城墙之上,负责守夜的曹军士卒,一个个哈欠连天,脸上写满了疲惫与麻木。
自从丞相大败逃回,整座许都便陷入了一种末日般的恐慌之中。
虽然曹操用雷霆手段,强行稳住了秩序,但那种看不见的绝望,早已像瘟疫一样,在每一个人的心底蔓延。
就在这时。
一名眼尖的士卒,突然指着城外,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敌……敌袭!!”
城头之上,瞬间大乱!
所有的士卒,都连滚带爬地扑到墙垛边,向外望去。
只见城外的晨雾之中,无数巨大的黑影,正在缓缓向前移动。
是赤曦军的霹雳车!
它们那如同巨兽骨架般的狰狞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快!敲响警钟!”
“赤贼要总攻了!”
“弓箭手准备!!”
城墙之上,军官的嘶吼声,士兵的尖叫声,混成一团。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那些霹雳车在推进到距离城墙五里左右的位置,便停了下来。
紧接着。
“嘎——吱——”
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括绞动声,从城外传来。
城墙上的守军,下意识地缩起了脖子,将身体死死地贴在墙垛后面,等待着那足以开碑裂石的死亡撞击。
“放!”
随着一声令下。
数百根巨大的投石臂,猛然扬起!
但飞向天空的,不是沉重的石弹。
而是成百上千个,拖着长长尾音,发出“呜呜”呼啸声的,黑色陶罐。
“那是什么?”
一名曹军军官,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片如同蝗群般,遮蔽了天空的陶罐,脑中一片空白。
这是什么妖法?
没等他想明白。
那些陶罐,在飞到许都上空的最高点时,仿佛计算好了一般,竟在同一时间,轰然碎裂!
没有爆炸。
没有火焰。
只有无数雪白的纸张,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盛大无比的葬礼上抛洒的纸钱,又像是一场无声的、漫天的大雪,纷纷扬扬地,从天而降。
它们飘过城墙,飘过箭楼,飘过惊愕的士兵。
洒满了许都的每一条街道,每一片屋顶,每一座庭院。
整个许都,在这一刻,下起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纸雪。
……
最初的震惊过后,好奇心,压倒了恐惧。
紧闭的坊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
一个扎着总角的小童,第一个跑了出来,他伸手接住一片正在飘落的纸,好奇地看着上面黑色的方块字。
紧接着,是提着菜篮的大婶,是准备开张的商贩,是早起的书生。
越来越多的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他们弯腰,捡起了这份从天而降的“礼物”。
城中的巡逻队,也接到了命令,开始大规模地收缴这些“妖言惑众”的纸张。
但,太迟了。
也太多了。
根本,收不完。
一场无声的“阅读”,在许都的每一个角落,悄然展开。
一名正在扫街的老卒,捡起一张,他认得几个字,艰难地,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
“天……下……为……公……”
一名正在店铺里打着算盘的商人,看着纸上的内容,那双精于计算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废除一切苛捐杂税,行十一之税……」
「保护商贾,鼓励流通……」
一个刚刚因为交不起田租,而被士族家仆殴打过的佃户,躲在墙角,他的眼中,燃起了火焰。
「耕者有其田!打倒地主士族!」
一个寒窗苦读数十年,却因为没有门路,始终无法入仕的寒门书生,看着纸上的文字,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废除察举、征辟,以‘考试’取士!唯才是举,不问出身!」
思想的核爆,在沉默中,发生了。
它没有声音。
却比任何攻城的巨石,都要更加猛烈。
它摧毁的,不是城墙。
而是支撑着这座城,支撑着这个王朝的,最根本的基石——人心!
有人将报纸偷偷藏进了怀里,如同揣着一件稀世珍宝。
有人惊恐地将其付之一炬,仿佛那是什么不祥的诅咒。
但无论他们作何选择,那些文字,那些思想,都已经像一颗颗无法拔除的种子,深深地,烙印在了他们的脑海里。
怀疑,在滋生。
希望,在萌发。
改变,已无可阻挡。
* * *
荀府。
书房之内,檀香袅袅。
荀彧正端坐于案前,一丝不苟地处理着雪片般飞来的,关于城防的各项文书。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沉静如水。
自从曹操回城之后,这位被誉为“王佐之才”的谋主,便成了维系这座风雨飘摇的都城,最后一根支柱。
就在这时。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乱了书房的宁静。
“令君!令君!”
府上的老管家,甚至忘了敲门,便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惶。
荀彧眉头微皱,放下了手中的笔。
“何事如此惊慌?”
“天……天上……”
管家剧烈地喘息着,将一张有些褶皱的报纸,用颤抖的双手,呈了上来。
“天上掉下来的……满城都是!”
荀彧的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他接过那张纸。
纸张的质地,粗糙,却坚韧。
上面的油墨,还带着一丝未干的温热。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几个硕大无比的标题字上。
《论共和》。
荀彧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
他继续往下看。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
“主权在民。”
轰。
荀彧的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他那张素来古井无波的脸上,血色,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一生所学,他所坚持的道,他所维系的礼法,他所效忠的君臣伦理……
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被这短短的八个字,冲击得,土崩瓦解!
这不是谋反。
谋反,只是换一个姓氏来坐那张龙椅。
这,是在掘那张龙椅的根!
这,是要将整个天下,都彻底颠覆过来!
“啪嗒。”
一声轻响。
荀彧手中的毛笔,掉落在了案上,一滴浓黑的墨汁,在洁白的宣纸上,迅速晕开。
如同一个,无法弥补的,漆黑的空洞。
老管家惊恐地看到。
他家这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主人,那只拿着报纸的手,竟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