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宅的餐厅里，水晶吊灯将每个人的表情照得纤毫毕现。
沈瑶小口抿着松茸汤，余光扫过餐桌上的每个人。
程卫东面色如常地切着牛排，林雅正笑着给她添菜，程昱在桌下悄悄捏了捏沈瑶的手心。
而餐桌另一端，满头白发的程卫国几乎没动筷子，筷子尖在餐盘上划出几道无意义的痕迹。
“瑶瑶，尝尝这个鲍鱼。”
林雅夹了块金黄酥脆的鲍鱼放到沈瑶碗里，“程昱说你最近熬夜改论文，得补补。”
沈瑶乖巧道谢，心里却警铃大作。
林雅今天热情得反常，从进门起就拉着她嘘寒问暖，活像个疼爱儿媳的婆婆。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别光顾着年轻人，”
程卫东突然开口，“大哥难得来家里吃饭，你也照顾照顾。”
林雅笑容不变：“大哥又不是外人，想吃什么自己夹就是。”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程卫东，“对吧大哥？”
程卫国握着筷子的手微微发抖，喉结上下滚动：“是，是……我自己来。”
沈瑶注意到程卫东眉头不经意间地皱了一下。
董事长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能让他露出这种表情，看来林雅话里有话。
“大伯，”程昱突然打破沉默，“堂哥的事您别太担心，我爸肯定有办法。”
程卫国像是抓住救命稻草，眼巴巴地看向弟弟：“卫东，小枫他……”
“食不言寝不语，这事儿吃完饭去书房说。”
程卫东打断他，刀叉在盘子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餐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沈瑶低头喝汤，耳朵却竖得老高。
程卫东对亲哥这种态度，实在耐人寻味。
“瑶瑶，”
林雅突然转移话题，“听说你论文预答辩很顺利？王院士还专门打电话夸你呢。”
沈瑶差点被汤呛到。
王院士夸她？
连自己带的博士生都难得一句表扬的学术泰斗夸她了？
她迅速调整表情：“王老师过奖了，我只是运气好……”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林雅笑眯眯地说，又给她盛了碗汤，“不像有些人，运气来了都接不住。”
沈瑶余光瞥见程卫东切牛排的手顿了顿。
这话明显是讽刺程枫，但听在程卫东耳里，恐怕别有一番滋味。
饭后，程卫东带着程卫国去了书房。
林雅拉着沈瑶在花园散步，程昱被支去厨房切水果。
“瑶瑶，”
林雅突然换了副表情，“你知道卫国为什么比卫东大不了几岁，却老得像两代人吗？”
沈瑶摇头，这正是她好奇的地方。
“当年卫东创业失败，欠了一屁股债。”
林雅摘了朵玫瑰，手指被刺扎出血也浑然不觉，“讨债的找上门，是程卫国拿着菜刀挡在门口，说‘要动我弟弟先从老子尸体上踏过去’。”
沈瑶倒吸一口凉气，她想象不出如今儒雅矜贵的程卫东，当年竟有如此落魄的时候。
“后来呢？”
“后来？”林雅冷笑，“后来卫东靠我们林家东山再起，程卫国却因为那次冲突落下病根，四十岁就满头白发。”
她将揉碎的玫瑰扔进草丛，“现在他儿子出事，卫东连顿饭都不让人好好吃。”
沈瑶恍然大悟，难怪程卫东对程枫诸多纵容，原来是对兄长的愧疚。
但更让她心惊的是林雅的态度，这位贵妇人看似温婉，骨子里却有种江湖儿女的侠气。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啊。”
林雅望着书房窗口透出的灯光，幽幽叹道。
沈瑶心头一震，这话分明是在骂程卫东忘恩负义！
她偷偷打量林雅，后者眼中闪烁着她从未见过的锋芒。
书房里，程卫国双手颤抖着捧起茶杯，茶水洒在价值不菲的波斯地毯上。
“卫东，小枫再混账也是你亲侄子……”
他声音哽咽，“我就这么一个儿子……”
程卫东站在窗前，背影挺拔如松：“大哥，不是我不帮，是他这次捅的篓子太大。”
他转身，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疲惫，“澳门赌场，林氏建材，商业机密……哪一条都够他喝一壶的。”
“可你明明认识经侦的孙局长！”程卫国突然激动起来，“当年你创业失败，是我……”
“我知道！”
程卫东猛地提高音量，又迅速压低，“大哥，这些年我纵容程枫在公司胡作非为，就是记着你的恩情。
但这次不一样，他差点把军方项目卖给竞争对手！”
程卫国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在椅子上：“那……那怎么办？”
程卫东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我会想办法，但他必须吃点苦头。
还有，以后不准他再踏进程氏半步。”
程卫国老泪纵横，连连点头。
只要儿子能平安，程氏的东西不要就不要了吧！
程卫东背过身去，不愿看兄长的眼泪。
窗外，沈瑶和林雅的身影在花园小径上若隐若现。
“对了，”程卫国突然想起什么，“小枫那个助理，叫陈志明的，能不能……”
程卫东摇头：“那孩子是无辜的，听说论文答辩在即，别打扰人家。”
他顿了顿，“其实有他在，程枫不至于这么荒唐。”
程卫国苦笑：“小枫之前还好好的，就是日子一久嫌他管得宽，这半个月都没让人家盯着才出事……”
兄弟俩相对无言。
忠言逆耳的道理谁都懂！
楼下突然传来程昱的笑声，年轻快活，无忧无虑。
与此同时，沈瑶借口去洗手间，悄悄溜到书房外的走廊。
她不是故意偷听，只是……
刚好路过。
隔着厚重的实木门，程家兄弟的谈话声断断续续传来。
“……人情总要还的……”
“……当年要不是大哥你……”
沈瑶蹑手蹑脚地离开，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回到客厅，林雅正在插花，见她过来，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书房暖气还足吗？”
沈瑶耳根一热，知道自己的小动作被发现了。
她索性坐到林雅身边，压低声音：“程叔叔会帮程枫吗？”
林雅修剪花枝的手稳如磐石：“会，但不会白帮。”
她瞥了眼楼上，“有些人情，还一次少一次。”
沈瑶醍醐灌顶，程卫东这是在消耗与兄长的情分！
难怪他对程枫的事如此纠结，帮了，损失公司利益；不帮，又显得忘恩负义。
而今天这顿饭，分明是情义场。
程昱端着果盘过来：“聊什么呢这么严肃？”
“聊你爸有多难搞。”林雅秒变慈母脸，插了块哈密瓜塞进程昱嘴里，“以后对瑶瑶好点，听见没？”
程昱被塞了满嘴水果，含糊不清地抗议：“妈！我一直对她很好好不好！”
沈瑶看着母子俩斗嘴，心里却想着程卫东那句“人情总要还的”。
是啊，人情债最难偿还，尤其是救命之恩。
更让她心惊的是林雅的态度，这位看似养尊处优的贵妇人，骨子里竟有如此锐利的洞察力。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骂得痛快，却也暴露了林雅对丈夫的失望。
“想什么呢？”程昱碰碰她肩膀。
沈瑶回神，笑了笑：“想你小时候是不是也这么调皮。”
林雅噗嗤一笑：“他啊，三岁就敢跟他爸顶嘴，气得他爸差点把他扔出去。”
三人笑作一团，气氛温馨融洽。
谁也不知道，此刻沈瑶心里已经掀起惊涛骇浪。
今晚的见闻让她对程卫东有了全新认识，一个会为了利益权衡亲情的男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书房门开了，程家兄弟一前一后下楼。
程卫国眼睛通红但神色轻松，显然得到了想要的承诺。
程卫东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看向林雅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
“时间不早了，我送大哥回去。”程卫东拿起车钥匙，“你们聊。”
林雅起身相送，在门口为程卫东整理领带时轻声说了句什么，惹得程卫东眉头紧锁。
沈瑶假装没看见，专心吃水果。
送走客人，林雅突然说要给沈瑶看样东西。
她带着沈瑶来到二楼一间从不对外开放的小佛堂，从供桌抽屉里取出本相册。
“这是卫东年轻时，”林雅翻开相册，“你看，那时候他多精神。”
照片上的程卫东二十出头，白衬衫牛仔裤，搂着个穿工装裤的年轻人站在工地前。
沈瑶仔细辨认，惊觉竟是程卫国！
那时的他头发乌黑浓密，笑得阳光灿烂，与如今判若两人。
“这张是卫东第一次创业失败后，”
林雅轻抚照片，“大哥把房子卖了帮他还债，兄弟俩一起在工地搬砖。”
沈瑶看着照片上两个灰头土脸却笑容灿烂的年轻人，突然理解了林雅说的“屠狗辈”的含义。
当年的程卫国确实够义气，而程卫东后来的发迹，也确实离不开林家扶持。
“阿姨为什么给我看这些？”沈瑶直截了当地问。
林雅合上相册，目光如炬：“因为我要你记住，在程家，情分比利益重要。”
她意有所指，“有些人走着走着就忘了自己从哪来，我不希望程昱也变成那样。”
沈瑶心头一震，林雅这是在警告她，也是在拉拢她。
准婆婆不简单啊……
回程的车上，程昱兴致勃勃地讲着趣事，沈瑶却心不在焉。
今晚的信息量太大，她需要时间消化。
“怎么了？”程昱察觉到她的异常，“我妈跟你说什么了？”
沈瑶靠在他肩上：“没什么，就是些家常。”
她转移话题，“你爸会怎么处理程枫的事？”
程昱耸肩：“八成是找个替罪羊，再让程枫‘因病辞职’。”
他撇撇嘴，“我爸最擅长这种事了。”
沈瑶望着窗外飞逝的霓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她与程氏的利益发生冲突，程昱会怎么选？
会像程卫东一样权衡利弊，还是像程卫国一样不顾一切？
沈瑶心里发冷。
她握紧程昱的手，像是怕他突然消失。
程昱不明所以，但还是回握住她，温暖坚定。
夜风吹进车窗，带着初夏特有的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