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的秋风,比古县更显料峭,带着一股从北部山区裹挟而来的寒意,吹在脸上,像粗糙的砂纸磨过。接连几天,林晓都埋首在浩如烟海的卷宗里,熟悉着清江县情,特别是扶贫领域的政策文件、资金报表和项目规划。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数据详实,逻辑严密,仿佛一幅精心绘制的工笔画,挑不出明显的破绽。
然而,越是完美,林晓心头的那份不安就越是清晰。这完美,像一层打磨得过于光滑的釉质,隔绝了泥土的气息,掩盖了可能存在的龟裂。郭宏明在几次会议上的发言,言必称“巩固脱贫成果”,语必及“跨越式发展”,气魄宏大,目标高远,却总让林晓感觉隔着一层什么,听不到具体村落的具体回响,感受不到资金落地后应有的民生温度。
办公室的窗外,是清江县规整却缺乏生气的街景。她想起了古县老街那杂乱却充满生命力的灯火,想起了陈秀莲、周志强他们鲜活的面容。在这里,她像一个潜入深水的潜水员,四周是巨大的压力和无处不在的沉寂。
必须找到突破口。不能只停留在纸面上,必须沉下去,沉到田间地头,沉到那些政策最终应该抵达的地方。
这个下午,她没有带随行人员,也没有通知县里任何人,独自驾驶着一辆普通的公务车,驶出了县委大院,随意选择了一条通向北部丘陵乡镇的公路。她需要一双不被安排的眼睛,去看一看真实的清江。
公路两旁,是大片收割后的稻田,稻茬在秋风中伫立,泛着枯黄的光。偶尔能看到一些新建的蔬菜大棚,白色的覆膜在阳光下有些刺眼,排列整齐,却似乎少了些忙碌的人气。一些村口的墙壁上,刷着醒目的标语:“奋力攻坚,决胜小康”、“扶贫先扶志,脱贫不返贫”。标语崭新,红底白字,在灰扑扑的村庄背景下,显得有些突兀。
车行一个多小时,林晓在一个看起来颇为普通的村庄外停下了车。村口立着一块石头,上面刻着“石盘岭村”的字样。她信步走了进去。
村庄很安静,几条土狗懒洋洋地趴在墙角晒太阳,对她这个陌生人的到来也只是抬了抬眼皮。房屋大多还是老旧的砖瓦结构,偶有几栋新建的二层小楼,外墙贴着光洁的瓷砖,与周围的环境形成对比。她注意到,一些农户的屋檐下,整齐地堆放着捆扎好的玉米杆,金黄金黄的,透着农家的踏实。但也有一些院落,显得空空荡荡,甚至有些破败。
她走到村中央一口老井旁,井沿被磨得光滑。一个穿着旧军装外套、头发花白的老农,正坐在井边的石墩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眼神望着远处光秃秃的山岭,有些空洞。
“老人家,歇着呢?”林晓走上前,用尽量随和的语气打招呼。
老农转过头,黝黑布满深壑的脸庞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把烟袋锅子在石墩上磕了磕。
“今年收成还好吧?”林晓在他旁边的石墩上坐下,像拉家常一样问道。
“就那样。”老农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地就那么多,老天爷给饭吃。”
“我看那边建了不少新大棚,”林晓指了指村外那片白色的方向,“那是扶贫项目吧?效益怎么样?”
老农浑浊的眼睛瞥了那边一眼,嘴角似乎向下撇了一下,含混地说:“嗯,项目……是项目。”
他的反应过于平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漠然。林晓的心微微一动。这不像是在谈论一个能带来希望和收益的新事物。
“老人家,家里也参与大棚种植了吗?”她试探着问。
老农沉默了一会儿,又装了一锅烟,点燃,深吸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面容更显沧桑。“咱家没那福气。”他顿了顿,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声音压低了些,“那东西,好看不中用。”
“哦?怎么说不中用?”林晓的心提了起来,语气依然平静。
“建一个棚,说是投了好几万。”老农用烟杆虚点着,“种子、肥料,都贵得很。种出来的菜,往哪儿卖?镇上就那么点人,县里……路远,耗不起。头年还有点补贴,后来……就那样了。”他摇了摇头,“还不如我这点玉米杆实在,至少能烧火,能喂牲口。”
“好几万?”林晓捕捉到这个数字,“都是上面投的钱?”
老农看了林晓一眼,眼神里多了些审视,似乎在想这个穿着不像本地干部的女人是干什么的。“哪能呢?”他嗤笑一声,带着看透世事的嘲讽,“自己也得掏哩。不掏?不掏就说你‘等靠要’思想严重,不符合扶贫精神。掏了……嘿。”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一声“嘿”,包含了太多的无奈与辛酸。
林晓的心沉了下去。强制配套资金?这在扶贫政策里是需要严格规避的,就是为了防止加重农民负担。
“那现在那些大棚……”
“有的荒着,草长得老高。”老农接过话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家的事,“有的,租给外面来的老板了,种什么……不知道。反正,跟咱村里人,关系不大了。”
扶贫项目脱离了扶贫对象?成了外来资本的游戏?林晓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种可能。资金是如何核算的?产权是如何界定的?所谓的“租金”,又流向了哪里?
她还欲再问,却见老农已经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时候不早了,该回去喂牲口了。”他扛起靠在井边的锄头,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看了林晓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探究,也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期待,“你这女娃,不像来旅游的。”
说完,他佝偻着背,慢慢消失在村道的拐角。
井边只剩下林晓一人,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秋风掠过井台,卷起几片枯叶,发出飒飒的轻响。
她坐在石墩上,久久没有动弹。老农那平淡甚至麻木的叙述,比任何激昂的控诉都更具冲击力。它撕开了那层完美的“工笔画”,露出了底下可能存在的、基于数字和报表的虚假繁荣,以及被这虚假所掩盖的民生艰难。
“好看不中用”——这五个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清江表面的平静。这与古县赵立群的“遮羞墙”何其相似!只是,这里的“墙”更加隐蔽,它以“发展”为名,以“项目”为体,同样隔绝了真实的民意,同样在劳民伤财!
她拿出手机,对着那些远处看似整齐、近处却能看出荒芜迹象的大棚,悄悄拍了几张照片。又记录下了“石盘岭村”这个名字和老农那几句关键的话。
暮色开始四合,村庄里亮起了零星的灯火。林晓站起身,走向停在不远处的汽车。她的脚步不再像来时那样带着探寻的迷茫,而是变得坚定、有力。
坐进驾驶室,她没有立刻发动车子,而是透过车窗,再次凝视着这片暮色中的土地。这里的问题,根子或许比古县更深。它不仅仅是个别人的贪腐,更可能是一种系统性的、为了追求某种光鲜政绩而形成的运行模式。
她知道,在清江,她面对的将可能是一张更为庞大、也更为坚韧的网。但老农那句“你这女娃,不像来旅游的”,以及那眼神中一丝微弱的期待,像一颗火种,落在了她的心上。
引擎响起,车灯划破渐浓的暮色。林晓调转车头,驶向县城的方向。她的眼神在黑暗中格外明亮,那是一种猎手终于发现了猎物踪迹时的锐利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