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回手,拿起玉碗中的小匙,舀起一勺深褐色的药汁,仔细地吹了吹,待到温度适中了,才小心翼翼地递到沈沐唇边。
沈沐依旧昏沉,但或许是因为刚才那片刻舒适的安抚,或许是烧得失去了所有戒备,他顺从地微微张开干裂的唇。
微苦的药汁缓缓渡入口中。
沈沐的喉咙滚动,无意识地吞咽。
他的眉头因为药的苦味而蹙得更紧,发出细微的、不满的哼声,却并没有抗拒。
萧执极有耐心地一勺一勺喂着,动作细致专注得仿佛在从事一项极其重要的工作。
他的目光始终锁在沈沐脸上,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看着那因为药汁而微微湿润的唇瓣,看着那长睫毛因不适而轻颤,看着那全然依赖的吞咽动作……
每一勺,都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驯化。
喂完最后一口,萧执将玉碗放到一旁。
或许是汤药带来的暖意,或许是持续的虚弱,沈沐的意识似乎更加昏沉,身体却本能地向着身边唯一的热源和方才给予他舒适凉意的方向靠拢。
他侧过身,无意识地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额头轻轻地、自然而然地抵在了萧执搁在榻边的手腕上。
那里衣料的微凉和其下隐含的活人的稳定温度,让他觉得安心。
萧执垂眸,看着那颗毛茸茸的、因为虚弱而显得格外顺从的脑袋抵着自己,感受着那透过衣料传来的、依旧偏高的体温和细微的呼吸气流。
他没有动。
一种混合着残酷满足感与奇异宁静的复杂情绪在他心底蔓延。
殿内烛火暖黄,药香未散,榻上的人无知无觉地依靠着他,仿佛他是唯一的支柱。
这景象,扭曲而温馨,诡异又和谐。
他知道这只是药物剥离期的脆弱和病弱导致的假象,一旦沈沐恢复,那他又会成为影十七。
但此刻,他宁愿沉浸在这短暂的、由他亲手制造出的依赖假象里。
他伸出另一只手,极其缓慢的带着一种宣示主权般的意味,轻轻落在了沈沐散落在枕边的黑发上,指尖穿梭过微凉的发丝。
“就这样……”他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响起,如同魔鬼的叹息,“就这样留在朕的身边。”
无论是以何种姿态。
破碎的,完整的,忠诚的,或是怨恨的,只要彻底属于他,便好。
窗外,夜色彻底笼罩了宫廷,寒风掠过屋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
又过了两日,那场来势汹汹的高热终于如同退潮般,从沈沐的体内缓缓撤去。
持续的冷汗变成了微潮,灼热的皮肤恢复了接近正常的温度,虽然依旧苍白,但不再透着那种濒死的灰败。
剧烈到足以撕裂意识的头痛,也减弱成了隐隐的、持续不断的钝痛,如同背景里低沉的嗡鸣,虽然依旧折磨人,但至少让他能够进行一些简单的思考。
他被允许离开了那张禁锢他多日的龙榻,回到了偏殿那张属于影卫的、冰冷坚硬的板铺上。
宫人依旧按时送来汤药和清淡的饮食,太医也会每日前来请脉,但萧执没有再出现。
偏殿恢复了以往的清冷寂静,仿佛那几日帝王的亲自探视、那近乎诡异的温柔喂药、那被允许的僭越依靠……都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高烧梦境。
但沈沐知道,那并不是梦。
身体里残留的虚弱感,脑海中那些虽然混乱却真实无比的碎片——冰冷的指尖抚过额头的触感,苦涩药汁滑过喉咙的感觉,还有……那个他意识模糊时主动贴近的、带着龙涎香气息的温暖源头——都在清晰地告诉他,那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他盘膝坐在板铺上,尝试运转内力,却发现经脉滞涩,内力虚浮不堪,如同干涸的河床。
这不仅仅是病后体虚,更像是一种……根基被动摇后的涣散。
他垂下眼,看着自己依旧有些微微发颤的指尖,试图将它们紧紧攥起,却感到一阵无力。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不安,悄无声息地在他心底蔓延开来。
他依旧是“十七”,是主子的影卫。
这个认知如同最深的烙印,刻在他的灵魂里。
主子是他的天,他存在的意义。
这一点,从未动摇,也绝不敢动摇。
可是……
一些陌生的、带着尖刺的念头,开始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主子为何要让他停用“惑心”?那药,不是用来稳固心神的吗?
为何停用之后,他会变得如此不堪?那些混乱的记忆和情绪,又是什么?
服下‘惑心’后的记忆现在在他的脑海里并不完整,他只觉得那段时日他迷迷糊糊的,许是这几日发烧让他的脑子也烧糊了吧。
但主子这些时日的举动……那些超越寻常的“关切”,那些近乎亲昵的触碰,那些在他最脆弱时允许的依靠……又意味着什么?
一个影卫,一件工具,何以配得上如此?
沈沐的心跳有些紊乱。
他强迫自己停止这些“大不敬”的思绪,试图将它们压回心底深处。
他是影卫,不该质疑,只需服从。
主子所做的一切,必然有其深意,不是他该揣测的。
然而,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如同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他回忆起意识模糊时感受到的那道目光——冰冷、审视、带着一种……玩味的探究。
那好像不是看待忠诚下属的眼神,更像是……像是在欣赏一件物品的变化。
这个念头让沈沐打了个寒颤,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
他猛地摇头,试图驱散这可怕的联想。
不可能!定是他病中糊涂,感知错了!主子是天,是掌控一切的存在,他的心思岂容自己妄加揣度?
可是,心底那个微弱的声音却在执拗地低语:若真是关切,为何突然不再赏赐‘惑心’?若真是恩典,为何那几日的感觉,除了短暂的慰藉,更多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压力和……被剥开审视的恐慌?
两种截然不同的认知在他脑中激烈交锋,让他本就未曾完全恢复的头又隐隐作痛起来。
他用力按压着太阳穴,脸色更加苍白。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了熟悉又平稳的脚步声。
沈沐的身体瞬间绷紧,所有杂乱的思绪被强行压下。
他几乎是本能地、以最快的速度从板铺上翻身而下,跪伏在冰冷的地面上,垂首敛目,将所有的情绪隐藏在恭顺的姿态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