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一怔,依言解下面具。
烛光下,青年的面容完全显露。
三日休养,气色确实好了不少,褪去了那夜的苍白,恢复了如玉的光泽,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清澈而谨慎,带着惯有的疏离。
萧执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忽然道:“陪朕下盘棋。”
“……下棋?”十七彻底愣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传召他来,是为了下棋?
“怎么?暗卫训练里,不包括棋艺?”萧执挑眉,语气听不出喜怒,“朕记得,你们似乎涉猎颇广。”
“回主子,确有涉猎。”十七老实回答。
暗卫需要扮演各种角色,棋艺虽非主业,但确实受过训练,水平尚可。但这绝非他被召来的理由。
“那便好。”萧执已径自走到窗边的棋枰前坐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十七只能硬着头皮过去,在那锦墩上坐下,身姿挺拔却僵硬。
“执黑执白?”萧执问。
“属下不敢与主子对弈。”
“朕让你下,你便下。”萧执语气淡然,却不容拒绝,“你执黑先行。”
十七无奈,只得拈起一枚黑子,略一思索,落在了星位。萧执几乎不假思索,落子天元。
棋局缓缓展开。
十七起初极为拘谨,落子谨慎,只求无过。
但萧执的棋风却与他平日处事截然不同,看似随意散漫,落子天马行空,实则暗藏机锋,布局深远。
不知不觉间,十七被棋局吸引,渐渐投入进去,忘记了身份差异,开始认真应对。
他发现皇帝的棋艺极高,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却也激起了他的好胜心。
书房内只剩下清脆的落子声。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在两人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最终,棋局以十七半目之差落败。
“属下输了。”十七看着棋盘,心中竟有些许遗憾,方才他有一处缓手,被皇帝敏锐地抓住并扩大了优势。
“棋艺不错。”萧执点评道,似乎心情颇佳,“比朝中那些只会一味避让的老家伙有趣多了。”
十七这才恍然惊觉自己方才的“忘形”,立刻请罪:“属下僭越。”
“何僭越之有?”萧执端起旁边温着的茶,抿了一口,“棋枰之上,唯有对手,无分君臣。这是朕说的。”
他放下茶盏,目光重新变得深邃,看着十七,“就像那夜,朕说过,不必总是自称属下。”
十七的心又提了起来。那夜的记忆纷至沓来。
萧执看着他瞬间又绷紧的身体,忽然叹了口气:“沈沐,你在朕面前,可否有一刻放松?”
十七沉默不语。他不知如何回答。
萧执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俯视着他。夕阳的金光勾勒出皇帝完美的下颌线,也照亮了青年眼中细微的不知所措。
“朕很可怕?”萧执问。
“主子是天……”
“朕问的是你,”萧执打断他,声音低沉,“沈沐,你觉得朕很可怕吗?以至于让你时时刻刻都想戴着面具,无论是脸上的,还是心里的。”
十七猛地抬头,撞入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没有戏谑,没有玩笑,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期待?
他张了张嘴,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他该说什么?说天子威严,臣子本当敬畏?说暗卫规条,不容逾越?
但看着眼前的帝王,那些刻板的回答竟一时哽在喉间。
就在他心神激荡,无所适从之际,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几不可闻的瓦片轻响。
几乎是同时,十七眼神骤变,所有的慌乱和犹豫在千分之一秒内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暗卫极致的警惕和冷静。
他猛地起身,瞬间将萧执护在身后,目光如电般射向声音来源的窗口,右手已按在了腰间的短剑之上。
动作迅疾如风,流畅无比,仿佛这才是他刻入骨髓的本能。
萧执被他护在身后,看着青年瞬间绷紧的、充满保护姿态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主子小心。”十七的声音低沉而冷静,全神贯注地感知着外面的动静,“窗外有人。”
方才那温情而危险的试探瞬间被打破,气氛陡然变得肃杀起来。
萧执看着十七警惕的背影,目光深沉。
窗外寂静无声,仿佛那声轻微的异响只是错觉。
但十七全身的肌肉依旧紧绷如弓,眼神锐利如鹰,牢牢锁定了窗口的方向。
他的呼吸变得极轻,几乎微不可闻,整个人的气息完全收敛,如同蛰伏的猎豹。
萧执站在他身后,能清晰地看到青年挺直背脊的线条,以及按在短剑上那蓄势待发的手。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在帝王心中蔓延——被如此坚定地、几乎是本能地护在身后的感觉,新奇而……令人愉悦。
他并未感觉到多大的威胁,皇城戒备森严,南苑书房更是近侍环绕,寻常刺客根本无法悄无声息地摸到这里。
但十七的反应,却比任何侍卫都要快,都要决绝。
时间仿佛凝滞了片刻。
终于,窗外传来一声略显尴尬的轻咳,紧接着是一个压低的声音:“陛下恕罪,是卑职失职,惊扰圣驾。”
是暗卫营统领,代号“乾”的声音。他显然是在外围警戒,方才不慎弄出了一点动静。
十七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但并未完全放松警惕,目光依旧带着审视,看向萧执,等待指令。
萧执看着十七这副模样,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他抬手,轻轻按在十七依旧紧绷的右肩上:“无妨,是乾统领。”
感受到肩上传来的温度和力道,十七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这才缓缓松开了按着剑柄的手,退后一步,重新垂下头:“属下鲁莽,请主子恕罪。”他再次为自己下意识的“逾矩”请罪。
“何罪之有?”萧执的手并未立刻离开,反而在那肩头轻轻拍了拍,仿佛在安抚一头受惊却强自镇定的幼兽,“警觉性高,是好事。你的职责便是护卫朕的安全,方才做得很好。”
他的语气带着赞赏,却让十七更加无所适从。这种夸奖,不同于以往任务完成后的嘉奖,带着一种过于私人的温度。
“谢主子。”十七只能低声道。
萧执收回手,踱回棋枰旁,目光扫过未竟的棋局,又看向窗外已然暗下来的天色。
“看来今日这棋,是下不完了。”他语气似有些遗憾,随即道,“也罢。陪朕用了晚膳再回去吧。”
十七猛地抬头:“主子,这万万不可!属下……”
“又是于礼不合?”萧执打断他,语气微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沈沐,朕发现你总喜欢用规矩来搪塞朕。”
十七心头一紧:“属下不敢!”
“那就留下。”萧执淡淡道,“还是说,朕的旨意,你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违逆?”
话已至此,再无转圜余地。十七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帝王的心思如同深渊,他看不透,也无法抗拒。他只能躬身:“属下……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