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朝贡大典,如期而至。
萧国皇宫,麟德殿。
殿内金碧辉煌,蟠龙柱擎天而立,百官身着朝服,按品阶肃立。各国使臣身着本国最隆重的礼服,依次入殿,色彩纷呈,恍如百花园会。
当龟兹使团入殿时,殿内不免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
为首的弥闾与沈沐,皆身着以龟兹王室最尊贵的“日耀金”为主色的礼服。
金色绸缎为底,其上以玄黑、赭红、宝蓝三色丝线,以繁复的蹙金绣法,绣出连绵的圣山纹与翱翔的雄鹰图案。
宽大的袖口与衣摆处,滚着厚重的黑色貂毛,既显华贵,又带着西域的豪迈与威严。
弥闾的礼服更偏重鹰纹,彰显王储的锐气与力量,琥珀色的眼眸在金色映衬下,更显深邃。
而沈沐的礼服则在山纹与鹰纹间取得了精妙的平衡,金色将他清隽的容颜衬托得愈发白皙剔透,墨发以一枚镶嵌着硕大蓝宝石的金冠高高束起,额前依旧垂着那缕熟悉的绿松石额饰。
他身姿挺拔,行走间,礼服上的雄鹰与山峦仿佛随之流动,华美庄重,令人不敢逼视。
两人并肩而行,同样的金色礼服,同样的挺拔身姿,一个豪迈如大漠骄阳,一个清冷似天山积雪,气质迥异,却在那璀璨金色的调和下,呈现出一种惊人的和谐与……般配。
这耀眼的金色,这对璧人般的和谐,不仅刺痛了高座上的帝王,也同样落入了左首第一席的端亲王萧锐眼中。
萧锐原本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等着这冗长的典礼快些结束,他好去找隔壁那位新邻居探讨“美食精粹”。
当那抹熟悉的、却又截然不同的身影映入眼帘时,他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瞬间僵住。
手中的酒杯倾斜,冰凉的酒液差点洒在他亲王朝服上,他却浑然不觉。
那是……十七?
不,现在应该叫他沈沐,或者……伽颜华。
萧锐的瞳孔因震惊而微微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骤然松开,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死死盯着那个穿着龟兹金色礼服、与弥闾并肩而立的清隽身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断魂崖下的“尸骨”,皇兄这三年的疯魔,那些招魂的法事,那些绝望的搜寻……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连皇兄最后都不得不接受那个“尸骨无存”的惨烈事实。
可他竟然活着!
不仅活着,他还成了龟兹的王子,穿着如此华贵耀眼的礼服,站在这里,姿态从容,神色平静,与记忆中那个苍白脆弱、或是冷峻隐忍的影卫十七判若两人。
他看起来……很好。甚至比在皇兄身边时,更多了一种由内而外焕发的生机与尊贵。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欣慰如同暖流,瞬间冲散了最初的震惊。萧锐几乎是下意识地,为沈沐感到高兴。
他忍不住微微侧身,对着身后侍立的长史,用极低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喃喃道:
“长史……你看到了吗?是十七……他真没死……他真的……还活着……”
长史自然也看到了,心中亦是骇浪滔天,但他比自家王爷更持重些,连忙低声提醒:“王爷,慎言!此处是麟德殿,众目睽睽……”
萧锐却恍若未闻,他的目光依旧胶着在沈沐身上,像是要确认这不是一场幻梦。
他看着沈沐与弥闾之间那自然而然的默契,看着沈沐眼中那片平静无波的淡然,心中百感交集。
他想起当年在宫中,这个沉默的少年影卫是如何一次次豁出性命护卫皇兄,想起皇兄是如何将人强行禁锢,想起那日宫宴上沈沐穿着华服却如同木偶般的空洞眼神,想起断魂崖边那场“死别”……
如今,看他能站在这里,以一国王子的身份,与并肩的同伴坦然承受四方目光,萧锐心中最后一点忧虑,也化为了尘埃。
他不在乎沈沐是怎么“死而复生”的,也不在乎他如何成了龟兹王子。他只看到,那个他曾为之痛心、觉得不该被如此对待的少年,如今终于挣脱了枷锁,活出了属于自己的模样。
这真好。
真的……太好了。
萧锐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嘴角甚至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了一个真心实意的、带着祝福的弧度。
他在心中默默说道:十七,不,沈沐,伽颜华……无论你如今叫什么,看到你这样,本王……由衷为你高兴。
而端坐在九龙金漆宝座之上的萧执,目光自沈沐踏入殿门的那一刻起,便如同被磁石吸住,再也无法移开。
他看着沈沐穿着那身刺目的、与弥闾同色的金袍,看着他与弥闾并肩而立,看着他清冷的侧脸在殿内灯火下泛着如玉的光泽……一股尖锐的、混合着嫉妒与无力的刺痛,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心脏,疼得他几乎要蜷缩起来。
他们站在一起,竟是如此的……和谐。仿佛他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而他萧执,无论多么权势滔天,都只是一个被隔绝在外的、可悲的旁观者。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杯中的酒液微微晃动。
他告诉自己,要忍耐,要改变。
使臣依序觐见,献上贡礼,说着吉祥的颂词。气氛庄重而和谐。
龟兹使团由弥闾主导,进退有据,言辞得体,沈沐则安静地立于其侧,神色平淡,并未多看御座方向一眼。
按照礼部安排,龟兹使团的位置被安排在左首第三席,仅次于萧锐和德高望重的老大臣,已是极为优容。
然而,当南疆巫咸国的使臣入殿时,一种阴冷黏腻的气息仿佛随之弥漫开来。
巫咸国使者名为兀鹫,人如其名,生着一双令人极不舒服的吊梢眼,眼白过多,看人时总带着一种审视与算计的光芒。
他穿着南疆特有的、以深紫和墨绿为主、绣着诡异虫蛇图案的礼服,更添几分阴鸷。
巫咸国地处南疆瘴疠之地,盛产毒物巫蛊,国力虽不算顶尖,但因手段诡谲,周边小国多畏之如虎,也养成了其使臣目中无人的性子。
兀鹫的位置,恰好与龟兹使团相对。当他看到位置安排,又见龟兹不过是两个穿着“暴发户”般金色衣袍的“西域蛮子”竟坐在如此靠前的位置,那双吊梢眼里立刻闪过一丝浓烈的不悦与讥讽。
他大摇大摆地走到自己的席位前,并未立刻入座,而是用那双阴冷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对面的弥闾和沈沐,尤其在那两身璀璨的金色礼服上停留片刻,嘴角扯出一个充满恶意的弧度,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附近几席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啧,我当是谁占了这般好位置,原来是西域来的‘财神爷’。” 他语带讥讽,着重咬了“财神爷”三个字,“也是,除了兜里那几个叮当响的金币,怕是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能坐在此处,怕是全凭这身晃眼的行头,和……一张好脸皮了吧?”
最后那句话,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沈沐精致却清冷的面容,其中的暗示不言而喻——不过是靠颜色取悦人,才换得这般优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