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死寂如渊,比朝会时的森严更令人喘不过气。
香炉里火星迸裂的脆响,一声声撞在人心头,似是为那即将揭开的惊天隐秘敲起丧钟。
鎏金蟠龙柱上的明珠流转着幽冷光晕,将群臣的身影扭曲拉长,在青砖地面投下一片森然的剪影林。
每一道歪斜的影子,都仿佛藏着不为人知的心思,暗潮在静默中翻涌。
安倍山缓步走下丹墀,九蟒四爪蟒袍的金线扫过地砖的云纹凹槽,留下淡淡的金色轨迹,如同为这变革之路勾勒出的起跑线。
蟒袍下摆随着步伐轻扬,绣工精湛的蟒首吞吐着银线绣成的火焰,仿佛要将这凝固的空气点燃。
他腰间悬着的螭纹玉佩撞出清越声响,在死寂的殿内惊起一阵细微涟漪。
他停在苗晋卿面前,指尖轻轻点了点老尚书的象牙朝笏,那温润的象牙上还留着经年累月摩挲出的包浆。
“苗大人可知,三十年前,我大唐的横刀只能劈砍三十次便会卷刃?”
苗晋卿愣了愣,抚须的手顿了顿,花白的胡须上还沾着些许檀香的粉末。
这位历经三朝的老臣突然想起年轻时随父出征的场景,突厥骑兵的马刀劈来时,己方士卒手中的横刀确实常出现缺口。
“自然知晓。当年西域胡商带着镔铁锻造之术而来,在刀中加入乌兹钢料,才让刀刃锋利如新,能连劈百次而不卷。”
他的声音带着岁月沉淀的沙哑,却难掩话语间对那段技术革新的赞叹。
“然也。”
安倍山的尾音拖得极长,像是在酝酿更大的风暴。
他转身看向李诫,目光落在他因常年握笔而指节突出的手上,那双手曾绘制过无数城池图纸,此刻却不自觉地攥紧了朝笏。
“李侍郎修城墙时,用的仍是秦代传下的版筑法吧?”
李诫脸颊微红,耳根泛起淡淡的红晕,他下意识地摩挲着朝笏边缘,上面还刻着工部特有的云雷纹。
“虽有改良,在夯土中加入了糯米汁与石灰,但大体沿用古法。毕竟千年实践证明,此法最是坚固,能抵得住洪水猛兽。”
他想起去年黄河决堤时,用改良版筑法加固的堤坝,在滔天洪水中屹立不倒,心中不禁涌起一丝自豪。
“这便是了。”
安倍山突然提高声音,震得殿内铜鹤香炉嗡嗡作响,鹤嘴中衔着的香灰簌簌落下,如同下了一场细雪。
“军器监的工匠们,再好的技艺也跳不出《考工记》的框框。他们能把弓拉得更满,把刀打得更利,却想不到 ——”
安倍山突然从袖中掏出几张皱巴巴的宣纸,纸面因反复摩挲而微微起毛,边角还沾着些许墨渍,显露出连夜赶工的痕迹。
宣纸上画着些奇形怪状的线条,有的像是歪歪扭扭的短管,有的勾勒着带轮子的铁架,旁边还标注着歪斜的小字:“需加厚三寸”“开孔间距两指”。
字迹潦草却透露出设计过程中的反复斟酌。
这图纸潦草的画图,安倍山自己都有些看不下去。
“咳,咳。“
他佯装清了清嗓子,“能有一种武器,不需臂力便能击穿铁甲。”
“这是何物?”
李诫的眼睛像被磁石吸住,不由自主地往前凑了半步,鼻尖几乎要碰到图纸。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粗糙的指尖轻轻划过纸面,老茧蹭过墨迹发出沙沙的轻响,眼中满是好奇与探究。
“这线条勾勒的短管…… 既不像刀枪,也不像弩机,倒像是个奇形怪状的酒壶。”
“此物暂名‘手铳’,也可以叫‘火铳’。”
安倍山用指节敲了敲图纸上螺旋状的引线标识,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这里不得不提到火药,诸位应该都见识过火药的威力了吧。里面填上火药与铅弹,点燃引线,理论上能在五十步内洞穿三层甲胄。但目前只是草图,我们需要重新改良青铜铸造工艺,解决气密性问题。”
苗晋卿的胡须都竖了起来,像受惊的刺猬,他连连后退半步,袍角扫过青砖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仅凭一张图纸?那火药易爆易燃,向来只用于驱邪避祸,怎敢贸然用于武器?”
他想起年轻时见过的炼丹炉爆炸场景,至今心有余悸。
史向明适时上前,展开另一张图纸,上面画着个带车轮的铁家伙,炮管处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尺寸:“这叫‘火炮’,车载而行。不过按现有工艺,铸铁炮管承受不了火药冲击,必须改良灌钢法,将炉温再提高三成。”
他指着图纸上的齿轮结构,“这些传动装置,还得参考水碾的原理重新设计。”
李诫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图纸边缘:“以工部现有的风箱,根本达不到所需炉温。而且这管壁厚度…… 怕是还未成型就会开裂。”
“所以要从基础做起。”
安倍山目光如炬扫过众人,“先在军器监改造两座熔炉,尝试添加石英砂提高炉温;派工匠去寿州学习灌钢法,改良锻造工艺。手铳的气密性问题,可参考铜漏壶的密封技术。”
他走到殿中,声音愈发坚定,“军器监继续造常规兵器,另设‘火器局’专门钻研这些新术,火器局就和兵工厂建在一起。三者并行不悖。”
苗晋卿仍有疑虑:“仅凭纸上谈兵,何时才能见成效?万一方向错了……”
“错了就改。”
安倍山打断他,展开一张泛黄的《夏侯阳算经》。
“算学博士已推演过火药配比,我们只需反复试验。先造小型试火器,记录每次数据。”
他指向图纸上的标尺,“每差一寸,都可能决定生死。”
李诫看着凌乱的草图,又看了看众人,眼中的疑虑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熊熊斗志:“臣愿领命!先从改良熔炉与锻造模具做起,三个月内,定让第一批试火器成型。”
安倍山点头:“所需物料从内帑支出,专款专用。史尚书负责协调工匠,苗尚书整理典籍中关于冶金、火药的记载。记住,我们不是在纸上谈兵,而是要一步一个脚印,把这些设想变成能护佑大唐的利器。”
殿外的风突然呼啸起来,撞在窗棂上发出呜呜声响,仿佛在呼应这震撼人心的计划。
阳光透过窗棂,在满殿图纸上洒下细碎的光斑,那些潦草的线条与歪斜的字迹,此刻仿佛都化作了未来战场的雏形。
户部尚书张参忽然跨前半步,蟒袍玉带随着动作轻响,他躬身时眼角余光扫过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疏。
声音里带着几分迟疑:摄政王容禀,纵使内帑尽数调拨、专款专用,恐怕这钱,也是难填这窟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