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父遗族聚居的洞穴系统深处,其广阔与复杂程度远超三人想象。巨大的天然岩洞网络仿佛一座被掏空的山内脏腑,巨大的石笋和钟乳石如同沉默的巨兽獠牙,从洞顶和地面相对生长,其上大多被凿出了粗糙的台阶、平台和无数充当居所的洞窟。
几堆燃烧着特殊幽蓝色苔藓的篝火散布在巨大的空间里,它们散发出的光线微弱而清冷,非但不能带来温暖,反而将这片地下世界映照得更加幽邃诡异,非但驱不散那弥漫在每个角落、几乎凝成实质的沉重悲凉与死寂,反而增添了几分非人间的阴森。
空气中飘荡着复杂的气味——千年尘土的气息、某种带着苦涩清冷的不知名草药味、夸父族人身上浓郁的体味与皮草腥气,以及一种更深层、难以言喻的、类似于无数心灵长时间沉浸于哀伤绝望后散发出的、冰冷而疲惫的精神余烬。
许多夸父族人如同沉默的巨石,散坐在各自的洞窟口、火堆边或粗糙的石凳上。他们拥有魁梧如山的身躯,每一个动作却都透着一股被抽空了灵魂般的迟缓与凝滞。
他们的眼神,无论苍老还是年轻,都像蒙上了一层永远擦不掉的灰霾,共同呈现出一种失去了最珍贵之物后的巨大空洞,以及一种对外界刺激近乎绝对的、死水般的漠然。偶尔有几个夸父孩童体型的身影怯生生地跑过,但他们的小脸上也罕见孩童应有的天真烂漫,只有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过早知晓恐惧为何物的惊怯与小心翼翼,如同受惊的小兽,随时准备缩回阴影里。
而最令人心悸、几乎夺去呼吸的,是遍布在这个巨大洞穴各处、那些保持着各种惊恐、绝望、逃跑、寻求庇护最终姿态的——石化雕像。
它们不仅仅是远处需要眯眼辨认的轮廓。越深入洞穴,它们出现的频率越高,分布得越密集,甚至与生者的居所杂处,仿佛一种残酷的装饰。有些雕像蜷缩在角落,双手死死抱住头颅,将脸深深埋入膝间;有些向前拼命伸着手,五指扭曲张开,仿佛在向不可见的存在发出最后一声无声的乞求;还有些维持着奔跑的姿势,身体的动态与石质的静态形成诡异对比,脸上的极致恐惧与绝望被永恒定格,细腻得令人毛骨悚然。
它们的表面完全呈现出冷硬、粗糙、毫无生命温度的岩石质感,但所有的细节——衣物的褶皱、皮肤的纹理、甚至眼角欲滴未滴的泪珠和嘴角那抹凝固的、扭曲的呐喊弧度——都保存得惊人完好。它们无声地、冰冷地矗立在生者的世界里,像是这座洞穴、这个种族身上无数道无法愈合、仍在渗血的伤疤,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一种冰冷到极致、绝望到永恒的死亡气息。
“这……这他娘的都是……”雷烬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惊扰了这些沉睡的亡魂,他的独眼睁得滚圆,里面充满了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强烈震撼与一种生理性的不适。
他那条暗金机械臂似乎强烈地感应到周围浓郁得化不开的不祥、死寂与磅礴的负面情绪,臂甲上那些古老神秘的符文不再缓慢流淌,而是开始不规则地、明灭不定地急促闪烁,散发出一种既高度警惕又仿佛被某种同源黑暗深深吸引的、矛盾的低沉嗡鸣声,臂膀内部那股躁动的力量也变得异常活跃,让他感到一阵阵心烦意乱。
引路的磐石长老脚步沉重得如同绑着万钧巨石,最终停在一尊尤其细小、尤其令人心碎窒息的石化雕像前。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人类五六岁孩童大小的夸父幼童石像,正微微仰着头,张大了嘴巴,整张脸凝固在一种极致的惊恐与无助中,似乎正在发出生命中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一只小小的手紧紧攥着胸前一个同样已经完全石化的、粗糙简陋的骨片玩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即使是石头,也能感受到那种力度)。
长老佝偻下巨大的身躯,伸出那只布满厚厚老茧和深深皱纹、曾足以开山裂石的巨大手掌,极其轻柔地、近乎颤抖地、充满无限怜爱地拂去石像脸颊上积累的细微尘埃,那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触摸一个随时会破碎的幻梦,充满了任何语言都难以承载的滔天哀恸。“他们……”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片生锈的铁片在相互摩擦,每一个字都浸满了血泪,“是‘被遗忘’的孩子。是圣山所谓‘平衡’……背后,最残酷、最血腥的……代价。”
他缓缓转过身,那双昏花却锐利依旧的老眼先是深深看了一眼苏弥怀中那个与当前环境格格不入的铅灰色手提箱,目光复杂难明,然后才缓缓扫过三人震惊而沉重的面孔。“你们……应该已经感受到了吧?那无处不在的、钻进脑子里的……‘啼哭声’。”
经他这一点醒,三人才猛地从眼前的视觉震撼中回过神来,骤然意识到——自从深入这洞穴核心区域,那原本被外界狂暴风沙咆哮所掩盖的风孔呜咽声,似乎确实减弱变成了遥远的背景音。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直接、更加诡异、仿佛源于自身灵魂深处或骨髓里的、细微却持续不断的低沉嗡鸣!
这嗡鸣如同某种邪恶的引擎在低频震动,搅得人五脏六腑都不舒服,而在这种嗡鸣的基底上,更混杂着无数若有若无、细碎悲切、仿佛来自遥远虚空般的哭泣与悲叹!这声音并非完全通过耳朵听到,更像是直接作用于每个人的意识层面和精神海,顽固地撩拨着、放大着内心深处的悲伤、焦虑与烦躁感。
“风孔,并不仅仅是山体自然的通风管道。”长老抬起沉重的手臂,指向洞穴更深处一个传来明显剧烈气流呼啸声的、更加黑暗的甬道入口,“它们是圣山的‘呼吸孔’,也是……这座魔山最致命的‘共鸣腔’与‘放大器’。外界气流穿过那些复杂无比、蜂窝般的孔穴隧道时,会产生一种特殊的、能直接穿透血肉、扰动神魂、甚至引起内脏器官恶性共鸣的次声波。
而守护者蛊雕,它们的啼叫声波中,也天然蕴含着同频的、甚至更强烈的次声力量。两者在这巨大的山体内部不断反射、叠加、共振……便形成了你们在外面听到的、能撕碎理智的魔音,以及在这里……更能直接‘感受’到的、这种针对灵魂的‘心哭’。”
陆离凝神感应片刻,脸色愈发显得苍白而凝重,他指尖微微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清光,护住自己与身旁两人的灵台:“次声共振,杀人无形。直接干扰脑波与情绪中枢,诱发极端负面情绪,长期暴露甚至能导致器官衰竭乃至彻底崩坏……好阴损霸道的力量。贵族常年居于此地,难道……”
“习惯?不,从未习惯。”磐石长老惨然一笑,那笑容扭曲而苦涩,比放声痛哭更令人难受,“是承受,是缓慢的磨损,是被动的……侵蚀。我们夸父一族血脉强韧,体魄远超寻常生灵,方能在这地狱边缘勉强存活下来,但代价……”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指了指周围那些眼神空洞、行动麻木的族人们,“是情感的逐渐迟钝与麻木,是鲜活记忆的缓慢流失与褪色……是对那无孔不入的啼哭日渐增强的抵抗力,同时也是对不断‘失去’这一残酷事实的最终……无奈妥协。”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那些冰冷的石像,浑浊的老眼中竟滚出大颗大颗的泪珠,瞬间便被洞穴干燥冰冷的空气吸走,只留下淡淡的泪痕。“但是孩子们……他们的心灵最为纯净透明,情感最为敏锐丰沛,与父母亲人间的血脉情感联结也最为深刻强烈……因此,他们也最容易成为这邪恶魔音与守护者食忆之力的……首要目标,和最彻底的牺牲品。”
“当一只幼雕破壳而出,母雕便开始了它永无止境的悲惨循环。它必须不断外出,穿梭于风沙与危险之间,为它的孩子寻找最‘营养’的‘食粮’——那些饱含最强烈、最纯粹情感与记忆的‘光团’。
每一次成功的喂食,幼雕得以成长,而母雕自身……关于守护、关爱这个幼崽的某部分核心记忆与情感,便会被幼雕那本能的需求无情地吸食、覆盖、直至彻底抹除……周而复始,直到某一天,它彻底忘记了自己曾经孕育、守护、深爱过的那个孩子。”
“而被母雕彻底从记忆和情感中‘遗忘’的夸父孩童……”长老的声音彻底哽咽,巨大的身躯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仿佛随时会垮塌,“他们与父母之间那最坚实的、维系其存在的血脉情感联结……会骤然崩断。他们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最重要的情感锚点……消失了。
圣山无所不在的次声共振会趁虚而入,如同最寒冷的冰潮,从心脏开始蔓延……他们的身体会逐渐失去温度、变得冰冷、僵硬……最快一夜,最慢不过旬月,便会从内到外,彻底化为如今你们所见的……冰冷石灵……仿佛……仿佛从未在这世间存在过,欢笑过。”
真相如同北冥最深处的万载玄冰化作的巨锤,狠狠砸在三人的心头,带来的是远超想象的冰冷与窒息感。这根本不是什么简单的妖物食人传说,而是一个精密、恶毒、嵌套在血脉亲情与诡异自然力量之中的、无比残忍绝望的循环诅咒!所谓的守护,所谓的平衡,其光鲜表象之下,竟是建立在对最珍贵无私情感的持续吞噬与对最无辜孩童生命的永恒掠夺之上!
苏弥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下意识地更加用力抱紧了怀中的箱子,那冰冷坚硬的触感和【4.27kg】的重量,此刻仿佛与眼前这些石像的沉重、与那份被至亲“遗忘”的绝望感产生了可怕的共鸣,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再次闪过母亲那日益模糊、即将消散的温柔容颜,一种物伤其类的巨大悲恸与恐惧如同冰冷的海草,死死缠住了她的心脏和喉咙。
雷烬完好的那只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感,但他浑然不觉。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胸膛剧烈起伏,独眼中燃烧着熊熊的怒火,那是对这极端不公命运的愤怒,更是对自身无力改变现状的痛恨!他那条暗金手臂上的符文光芒剧烈地、失控地闪烁起来,臂甲甚至发出轻微的、高频的震颤,仿佛内部那股力量也因他沸腾的情绪而躁动不安,渴望着破坏与宣泄。
陆离沉默地伫立着,宛如一尊融入阴影的石像。他俊美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却似有万丈波涛在翻涌——有对眼前惨剧的真切怜悯,有对“平衡”本质的冰冷深思,更有一种仿佛触碰到了某种隐藏在幕后的、令他感到熟悉和警惕的悲剧模式的锐利寒光。
磐石长老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沉重的空气,强行压下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悲痛,粗壮的手指指向那条传来愈发清晰气流呼啸声的、更加黑暗阴森的甬道:“从那里面进去,通往一处非常靠近山体外侧的巨大风孔腔室。那里的次声共振强度是整片区域最强的,也是……最能亲眼看清、亲身体会这‘啼哭之源’真相的地方。你们若执意探寻,便去吧。但切记,万不可出手伤害任何一只守护者,否则……”他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沉默而强大的夸父战士,“便是与整个圣山的意志、与吾族残存的最后一丝渺茫希望为敌。”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忧虑:“也小心……那些风孔本身。最近,它们似乎……发生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变化。那‘哭声’……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带着无比沉重的心情、强烈到无法遏制的好奇以及一丝隐隐的不安,三人依言,小心翼翼地踏入那条更加黑暗、风声如鬼哭狼嚎的甬道。越往里深入,气流的呼啸声变得越是尖锐狂暴,那直接作用于精神层面的低沉嗡鸣和无数细碎悲泣也越发清晰、强烈,如同无数根冰冷粘滑的触手,持续不断地刺探、搅动着意识的防线,试图钻入每一个思维缝隙。苏弥感到太阳穴那系统惩戒留下的旧痛开始隐隐复发、跳动,怀中的箱子也变得格外沉重,外壳甚至传来一种极其细微的、与外界嗡鸣共振的酥麻感。
甬道的尽头,豁然开朗,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仿佛山体心脏被掏空形成的天然球形腔室。腔室的一面岩壁布满了成千上万个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孔洞,剧烈的狂风正疯狂地从这些孔洞中灌入、挤出,发出各种高低不同、尖锐刺耳、足以让任何人瞬间头晕目眩、烦躁欲呕的恐怖尖啸与呜咽!这里的声音已经不再是单纯的物理噪音,而是能让人清晰地“感觉”到一种充满了恶意、试图撕裂一切理智、蛮横地勾起所有负面情绪的、活物般的邪恶力量!
而在腔室中央,气流最为混乱、能量最为狂暴的区域,空气中甚至隐约可见一些极其微弱、如同鬼火般摇曳不定、不断被撕扯扭曲的淡薄光晕正在闪烁、明灭——那似乎是高度凝聚的精神能量、记忆碎片被强大的次声波强行从无形震荡为有形、短暂显化出来的诡异表象!
“妈的……这鬼地方……老子脑浆都快被摇匀了!”雷烬死死捂住双耳,但那声音直接作用于精神,物理隔绝效果甚微,他感到一阵阵强烈的恶心反胃和莫名的狂躁,那条暗金手臂的嗡鸣也变得更加急促响亮,与环境的次声隐隐对抗,又似乎在被其同化。
陆离眉头紧锁,指尖凝聚起的护体清光也变得明灭不定,显然抵抗得十分吃力。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锐利地扫视着那些疯狂吞吐风力的风孔,试图找出其规律或弱点。
苏弥强忍着剧烈的头痛和心灵上的强烈不适,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仔细观察。忽然,她敏锐地注意到了一些极不寻常的细节——在几个最主要、气流最强的风孔内部边缘以及出口附近,似乎覆盖附着着一种半透明的、粘稠厚重的、仿佛拥有自己生命般在微微蠕动、搏动的暗绿色乃至发黑的黏液!
这些诡异的黏液如同活着的生物膜,部分地堵塞和覆盖了风孔,不仅改变了气流通过的顺畅度,使得原本就尖锐的呼啸声变得更加扭曲、沉闷、断续,仿佛痛苦的哮喘,更重要的是——它们似乎还在主动地、有意识地吸收、扭曲、放大着那种特有的次声波,使得最终扩散开的精神攻击变得更加刁钻、阴毒,充满了某种……冰冷的、非自然的恶意!
“你们快看那里!那些孔洞里面!”苏弥指着那些搏动着的、令人极度不适的诡异黏液,声音因震惊和某种生理性的厌恶而微微发颤,“那是什么东西?!它……它好像是活的!它在改变风声……不,它在让这哭声变得更……更坏了!”
那些如同巨大山体伤口上恶性增生的诡异黏液栓塞,正随着狂风的气流冲击而规律地搏动着,仿佛一颗颗正在与这座痛苦圣山同步呼吸的、来自异界的邪恶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