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中的时间仿佛被打成了碎片,又随意拼接。烛龙那漠然一瞥带来的未来洪流虽已退去,却在每个人意识深处刻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空气里不仅残留着静世派力场的粘稠感,更弥漫着一种灵魂被粗暴审视后的虚无与钝痛。
苏弥背靠着一块半边覆盖诡异青苔、半边灼热烫手的岩石,缓缓滑坐在地。怀中那小而沉甸甸的重量让她既感到一丝维系现实的锚定,又带来钻心的刺痛。小悟的身体,左半侧冰冷僵硬如同深埋万载的寒冰,右半侧却焦枯碳化散发着可怖的余温,那微弱的、断断续续的生命气息,仿佛风中残烛,随时可能被这片天地的混乱彻底吞噬。她自己的指尖也在不受控制地轻颤,那些强行塞入脑中的未来碎片——雷烬失控的毁灭、陆离数据的崩散、自己孤老于无尽废墟的终局——如同恶毒的烙印,灼烧着她的神经。她用力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强行镇压下去的惊涛骇浪,只余下近乎冰冷的坚定。不能崩溃,至少现在不能。
雷烬像一头被囚禁在无形牢笼中的凶兽,焦躁地在狭小范围内踱步,每一步都沉重地践踏着破碎的时间残片,发出令人心悸的“嘎吱”声。他完好的左手反复握紧又松开,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肌肤,独眼中血丝密布,目光时而凶狠如刀地刮过远处若隐若现的长生客与静世派,时而落在苏弥和她怀中那一小团惨状上,流露出一种混合着滔天怒火、深沉无力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的复杂情绪。那条暗金机械臂此刻异常安静,但这种死寂反而更像暴风雨前的压抑,关节处连平日那细微的摩擦声都消失了,仿佛内里禁锢的东西正在蓄势,酝酿着未知的异变。“操!那鬼眼睛……看了还不如他娘的不看!”他终于忍不住,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低哑的咆哮,声音在这扭曲的山谷中碰撞回荡,充满了无处宣泄的愤懑和对未知命运的抗拒。
陆离静立如雕塑,但他周身那层用于稳定自身能量场的微光明显黯淡了许多,且波动频率快得异常,显然正在全力修复刚才对抗烛龙意志余波和静世派静滞力场双重冲击带来的系统紊乱。他眼中幽蓝色的数据流虽已恢复平稳奔涌,但若以极高精度观察,会发现某些基础逻辑单元的刷新速率仍残留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迟滞,如同精密钟表受了磁。“生理体征监测:苏弥,肾上腺素水平急剧下降,伴随轻微创伤后应激反应征兆;雷烬,情绪波动阈值接近临界,交感神经持续高度兴奋;目标狌狌,生命信号强度持续低于危险阈值,机体组织呈现悖论性损伤,常规生理模型无法完全拟合,需紧急干预。”他冰冷的声音透过内部频道响起,像一份客观的伤亡评估报告,无情地揭示着团队面临的严峻现状。
苏弥抬起头,眼神还有些涣散,努力将焦点凝聚在陆离身上,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迷茫:“那些画面……那么真实……它们是真的会发生吗?是注定好的结局?”
“否定。”陆离的回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逻辑力量,“你所体验的,并非预言,而是当前时空节点下,基于无限变量相互作用产生的海量概率性未来碎片,被烛龙之力强行具象化后的信息洪流冲击。其本质,更接近于一种极端环境下生成的高维度数据反馈和风险评估报告。”
他略微停顿,似乎在调取更精确的表述:“烛龙的存在,其力量本质并非神话叙事中的‘执掌时光’,而是对局部时空连续体内在的一种基本物理量——即‘熵’——进行极端层级干涉的能力体现。”
“熵?”苏弥重复着这个完全陌生的科学词汇,眉头紧蹙,混乱的思绪试图抓住这根理性的稻草,仿佛在无边黑暗中摸索唯一的缆绳。
“一个热力学核心概念,用于定量描述体系的混乱或无秩序程度。”陆离的解释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输出结果,每个字都清晰准确,“在一个孤立系统中,熵的总量总是随时间增加,即从有序自发地走向无序,这对应着我们通常感知到的时间不可逆流向——能量耗散,物质衰变,宇宙万物终将趋向于热力学平衡态,即‘热寂’。此乃宇宙的基本定律之一,不可违背。”
他抬起手臂,指向周围那光怪陆离、季节癫狂、色彩如同打翻调色盘般混乱交织的景象:“而烛龙,能够在其绝对影响范围内,强行扭转甚至颠覆这一定律。当其意志倾向于‘秩序’或‘回溯’,会导致局部熵值急剧减小——宏观表现为时间倒流,或万物趋于绝对静止,正如静世派所追求的‘永恒安眠’,那是一种熵值趋近于零的极限状态。”
他的目光转向苏弥怀中惨不忍睹的小悟,以及旁边翅膀一枯一荣、因痛苦而不断痉挛低鸣的蛊雕,语气依旧平稳,却透出冰冷的分析:“反之,若其失控或意志倾向于‘混沌’与‘崩坏’,则会导致熵值失控性暴增——表现为时间流速异常加速,乃至局部时空结构因极度混乱而加速瓦解。它们所承受的,正是熵值在极短时间内发生极端剧烈波动,导致截然相反的物理状态(极致低温冻伤与极致高温灼伤)被强行叠加在同一生命体上的悖论性后果。这种伤害,根植于规则层面,常规手段难以逆转。”
“等会儿……让老子捋捋……”雷烬忍不住插话,粗犷的脸上写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种“这太他妈离谱了”的表情,“你说这钟山里窝着的,不是什么呼风唤雨的神仙,是个……是个能控制什么‘伤’的……超级机关?上古大神不修仙,改研究热力学了?这他娘的比星际海盗酒吧里最蹩脚的醉鬼吹的牛还邪乎!”他用力揉了揉额角,感觉自己的常识和世界观正在经历一场惨无人道的酷刑。
苏弥也被这极度“科学”乃至有些冷酷的解释彻底震住了,一种强烈的荒诞感冲淡了些许灭顶的绝望,她嘴角甚至不受控制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所以……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个神话生物,而是闯进了一个……失控的、尺度巨大的超级物理实验场?我们的敌人,是……混乱的物理定律本身?”
“可以在此简化逻辑层面上进行类比。”陆离平静地确认,眼中数据流微闪,“‘神迹’与‘极端自然现象’的界定,往往依赖于观测者自身的认知框架和解释体系。当前局势的核心矛盾在于,烛龙自身似乎处于一种非完全清醒或力量权柄存在重大缺损的状态,导致其熵值调控能力严重失衡,波动剧烈、频繁且完全无规律可循,这才是构成钟山时空乱流的根本原因。”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个基于刚才被动接收到的未来碎片数据反向分析得出的、更严峻的推论:“此外,初步分析显示,那些极端负面未来景象的出现概率,与当前所处时空点的熵值不稳定度呈现显着的正相关性。换言之,环境越混乱,时空规则越崩坏,我们整个团队走向那些毁灭性终局的可能性就越大。”
这句话像一块万载寒冰,狠狠砸在苏弥的心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和前所未有的紧迫感。她低头看着怀中气若游丝的小悟,那股必须做点什么、必须抗争到底的冲动变得无比强烈,几乎要冲破胸膛。她下意识地用手按住心口,那里,“镜心”印记正传来一种微热而稳定的脉动,仿佛在回应她的决意。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念头逐渐清晰、坚定:“如果……如果我们能想办法……不是被动承受,而是主动去理解,甚至……尝试预测这种熵值的波动呢?哪怕只能找到极其短暂的规律,创造一个小小的稳定窗口……”
“理论层面存在可行性。”陆离立刻回应,运算核心高速运转,“但执行难度极高。需要采集覆盖整个钟山影响区域的、海量的、高精度的实时环境数据,构建出能够模拟其熵变规律的动态数学模型。此过程极度危险,需在时间乱流中穿梭,数据采集单元本身也可能被异常的熵增或熵减效应瞬间摧毁。即便模型侥幸建成,如何与烛龙那庞大、古老而可能陷入深度混沌的意识进行有效‘沟通’或‘协同’,仍是最大的未知数,基于现有参数计算,成功建立稳定联系的概率低于百分之八点一。”
“百分之八点一也干了!”雷烬猛地吼道,他几步走到苏弥身边,蹲下身,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疤的左手有些笨拙地、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小悟唯一还算完好的额头一小块皮肤,动作别扭却透着一股铁汉罕见的柔情,“难不成要像缩头乌龟一样趴在这儿,等着这鬼地方把咱们一个个折腾死?还是变成那些静世派石头人?老子这条命,从北冥那鬼门关爬回来那天起,就是白赚的!赌了!”他的话语粗粝,却带着一往无前的决心和对同伴最质朴的维护。
苏弥感受到雷烬话语中那股豁出一切的狠劲,也看到陆离眼中那永不熄灭的、属于绝对理性的冷静光芒。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的恐惧、不安和灵魂深处的战栗,强行压入心底最深处,用意志的铁壁将其封存。她小心翼翼地将小悟安置在蛊雕相对完好的那侧巨大羽翼之下,那生灵发出低沉而充满灵性的呜咽,用头颅轻轻蹭了蹭她,仿佛在给予无言的信任与鼓励。
她站起身,身形依旧有些单薄,却站得笔直。那铅灰色的箱子被稳稳置于身前,如同面对风暴的盾牌。箱盖滑开,屏幕亮起幽蓝的光芒,映照着她苍白却如同淬火钢铁般坚定的脸庞。
“陆离,”她的声音清晰、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仿佛瞬间完成了从被冲击者到指挥者的蜕变,“你负责构建熵变模型的核心算法,实时计算最优数据采集路径,每秒更新环境变量,评估所有潜在风险的概率。你是我们的大脑,是我们的导航仪。”
“雷烬,”她看向那双布满血丝却燃烧着不屈斗志的独眼,“你和蛊雕,负责最高级别的警戒与护卫。确保数据采集过程不受任何干扰,无论是来自这片混乱天地本身,还是那些阴魂不散的长生客与静世派。同时,保护好小悟,它是我们绝不能失去的伙伴。你是我们的坚盾,是我们的利刃。”
最后,她的目光投向那片色彩扭曲、规则崩坏、仿佛隐藏着宇宙最初混沌与终极秘密的钟山深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劈开这重重迷雾。
“而我,”她轻轻按了一下心口那微热脉动的镜心印记,感受着其中蕴含的、与因果律相关的微妙力量,“会试着用这个‘镜心’,去感知这片混乱时空下更深层的‘脉络’,去尝试建立一种……联系。我们是意外的闯入者,但现在,我们或许也是唯一有机会的‘修复者’。”
她的指尖在箱子屏幕上快速而稳定地滑动,启动了最高优先级、最大范围的广域高精度环境扫描程序。箱子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嗡鸣,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响亮和坚定,无数无形的、极其细微的探测波束,如同无数支谨慎而勇敢的先遣队,开始向那片连时间与秩序都已屈服的禁忌之地,小心翼翼地延伸而去。
“行动开始。”苏弥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划破死寂、点燃希望的火种,在这片混乱绝望的山谷中,清晰地传入了每个同伴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