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荣宴的喧嚣尚未在金陵城上空彻底散去,三月初六的寅时刚过,南京城尚沉浸在破晓前的静谧中。清凉门内的隐庐却已烛火通明。周廷玉身着深蓝色进士罗袍,腰系恩荣宴所赐红绸,正对镜整理衣冠。镜中的少年面容清俊,眉眼间虽犹存几分稚气,但经昨日琼林苑一番风雨,眸光已沉淀下不符年龄的沉静。翌日黎明,天色仍是鸦青,周廷玉便已起身。今日,非比寻常。他需率今科所有进士,赴午门行谢恩大礼。
周安与墨璃早已备好热水、青盐及那身崭新的进士冠服。周廷玉沐浴更衣,任由墨璃为他仔细系好罗袍的每一根衣带,抚平每一处褶皱。镜中少年,眉目清朗,身姿挺拔,深蓝罗袍衬得他面如冠玉,唯有眼底深处那一抹沉静,透出远超年龄的凝练。
辰时正,一百九十二名新科进士已按甲第列队肃立。青罗袍服在渐起的春光里连成一片沉碧的海,唯有前列三人袍角金线绣制的云雁纹样隐约流动——这是昨日恩荣宴后礼部连夜赶制的一甲特赐服色。
周廷玉立在最前方,七梁进贤冠的垂缨纹丝不动。他目光掠过汉白玉阶上如林的锦衣卫大汉将军,最终落在紧闭的殿门上。那里即将进行一场关乎帝国人才流向的终极裁决——而周家百年经营的西南棋局,亦将在此刻落定新子。
“跪——”鸿胪寺赞礼官唱声如裂帛。
青袍浪潮应声而伏。周廷玉俯身时触到腰间银爵冰凉的棱角,这是昨日御赐之物,此刻却像块寒铁硌在心头。他想起父亲密信里那句“状元及第日,方是弈棋时”,掌心微微沁出薄汗。
“进表——”
新科状元需代表全体进士呈递《谢恩表》。按照礼制,表文应由前一科状元、现任翰林修撰曾棨指导撰写。周廷玉双手捧起黄绫封裱的表文,稳步踏上玉阶。晨光在他深蓝袍服上镀出流动的光泽,每步踏出都似有千钧之重。
“臣等谨以芹曝之诚,叩谢天恩...”他清朗声线响彻广场,表文用典精妙处,檐角垂听的翰林学士们微微颔首。当念及“天子守国门而四海靖,书生耕砚田而万民安”时,丹墀西侧的武官队列里传来几不可闻的轻嗤——那是汉王党羽的讥讽。
周廷玉恍若未闻,继续诵读:“黔地虽僻,犹存报国之心;微躯虽贱,敢忘济世之志...”表文里暗藏机锋,既回应了昨日恩荣宴上的挑衅,又昭示周家永镇西南的忠诚。端坐御椅的朱棣指尖轻叩扶手,昨日那首“心灯照驿桥”的边塞诗犹在耳畔。
周廷玉垂首静听,心思却如电转。这表文华美,却皆是套话。真正的较量,在谢恩礼成之后的铨选授官。父亲周必贤远在黔地,却早已通过周安递来密信:陛下欲借他这状元之名,既施恩西南,亦行牵制之实。一个“守”字,既是周家表态,亦是安身立命之基。
表文诵毕,再行叩谢。巳时初,众进士移步国子监。
监内孔庙肃穆,古柏参天。香案上已陈设酒醴、芹藻、枣栗。周廷玉作为状元,率众于至圣先师牌位前焚香叩拜,行释菜礼。献上芹藻,寓意采撷英才;献上枣栗,喻示早立志、战栗敬畏。礼成,象征诸位天子门生自此入仕,亦不忘求学之本。
随后,工部官员于国子监左厢立下永乐十六年进士题名碑。碑身青石莹润,碑额由翰林学士杨荣亲题“大明永乐十六年进士题名碑”十一个苍劲大字。周廷玉之名,镌于榜首——“周廷玉,字文璧,贵州都司毕节卫人”。铁划银钩,将与他籍贯之下那略显特殊的“贵州都司毕舍卫”一同,永载史册。不少目光落在这行字上,复杂难言。黔地,自此在大明科举版图上,有了一个熠熠生辉的起点。
午后,周廷玉至礼部领取翰林院修撰官服。青罗袍,犀角带,梁冠虽仍是进士样式,却更显庄重。鸿胪寺官员在一旁细致教习朝见礼仪:“修撰大人,日后常朝,依品秩立于西班第六排。陛见时,趋步需稳,叩首时笏板举至眉间,应答声需清朗……”
周廷玉一一默记,动作分毫不差。他深知,这些繁琐礼仪,亦是皇权秩序的具象,每一步都需走得稳妥。
午后,吏部值房内,尚书蹇义正与左右侍郎商议本届进士授职事宜。
“按旧例,一甲三名直入翰林院。”左侍郎翻着名册道,“状元授修撰,榜眼、探花授编修。”
右侍郎却微微蹙眉:“周廷玉身份特殊,禄国公世子……若留翰林院,恐不合适。”
蹇义沉吟不语。他自然明白右侍郎的顾虑:翰林院接近权力中枢,周家本就手握西南兵权,若再让周廷玉留在京城,难免引人猜忌。但陛下对周廷玉的赏识又是明摆着的,恩荣宴上那首“心灯照驿桥”显然深合圣意。
“拟票吧。”蹇义最终道,“一甲三人皆入翰林院,周廷玉授修撰,吴观玄、王骥授编修。至于是否留京……交由圣裁。”
奏疏送至文华殿时,朱棣正在批阅北征粮草奏报。看到吏部拟票,他朱笔稍顿。
“周廷玉……”帝王的目光扫过奏疏,想起那篇“天子守国门”的策论,嘴角微扬,“一个‘守’字,道尽边将本分。周必贤教子有方。”
侍立一旁的杨荣躬身道:“陛下圣明。周修撰才学出众,留在翰林院历练几年,必成大器。”
朱棣却摇头:“玉不琢,不成器。然琢玉之工,非止一法。”他提笔在奏疏上批红:“准。周廷玉加授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协理文书,侍从经筵。”
杨荣心中一惊。詹事府乃东宫属官,左中允虽只是正六品,却是太子近臣。陛下此举,分明是要将周家彻底绑上东宫的战车。联想到近日汉王频频动作,这步棋意味深长。
“陛下,”杨荣谨慎道,“周修撰年轻,恐难当此任。”
朱棣睨他一眼:“年轻才好。太子身边,正需这等知进退、通实务的年轻人。”语气不容置疑。
杨荣只得领命。心中却为周廷玉捏把汗——东宫与汉王之争日渐激烈,这个位置,可谓风口浪尖。
敕命颁发那日,奉天殿前旌旗招展。周廷玉跪在丹墀之下,听礼部尚书吕震宣读敕命。当听到“加授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时,他睫羽微颤,旋即恢复平静。
“臣,谢主隆恩。”他叩首接旨,声音沉稳如山。
黄绫敕书上,朱砂御笔清晰写道:“尔其益励初心,毋负朕望。恪恭尔位,勉尽乃心。钦此。”
翌日清晨,奉天殿钟鼓齐鸣。周廷玉身着崭新的翰林院官服,于殿外候旨。阳光洒在琉璃瓦上,折射出炫目光彩,殿前丹陛漫长如登天之路。
鸿胪寺官员高唱:“宣新科进士周廷玉等觐见——”
周廷玉深吸一口气,稳步踏入大殿。百官分列,御座之上的帝王威仪如山。他依礼跪拜,声音清越平稳:“臣周廷玉,叩谢陛下天恩!”
礼部尚书吕震出列,展开黄绫敕书,朗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兹尔一甲第一名进士周廷玉,器识宏远,文采斐然……特授尔为翰林院修撰,加授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协理文书,侍从经筵。尔其格勤夙夜,赞襄文治,秉笔直书,规谏阙失,用副朕求贤图治之意。钦哉!”
“臣领旨谢恩!必竭驽钝,以报陛下!”周廷玉再拜,双手接过那卷沉甸甸的敕命。黄绫之上,墨迹苍劲,不仅是一纸任命,更是帝王无形的枷锁与期望。周廷玉心中澄明:翰林院修撰加授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清贵之极,是储相之基,亦是韬光养晦之所。陛下将他置于此位,既是爱才,亦是将其置于眼皮底下,远离黔地实权。
返回隐庐的官轿里,他摩挲着官服犀角带上的纹路。周家在黔地五十年的经营终见成效:父亲周必贤明面上顺应“改土归流”交还土司印信,暗地里却通过卫所体系牢牢掌控黔地。如今他入主翰林院正是要将棋局延伸至京畿。
“公子,北方密信。”周安的声音隔帘传来。同时通过轿帘递过来一根小小竹管。
轿子忽地一顿。外面传来吵嚷声:“惊了伯爷的马,还不滚开!”周安低语:“是成安伯郭亮的车驾。”周廷玉挑眉。这位郭伯爷乃汉王岳父,平日最是横行霸道。
他正欲吩咐避让,忽见道旁跪着个熟悉身影——昨日恩荣宴上讥讽黔地的柳文焕。这位二甲进士竟当街被郭府家奴踹倒,官帽滚进泥水沟里。
“翰林院修撰在此,何人喧哗?”周安亮出官牌。郭府豪奴的气焰霎时矮了半截。
周廷玉扶起柳文焕时,触到他官袍下摆的潮湿。这个江南才子昨日还在宴上耀武扬威,此刻却脸色惨白如纸。
“多谢...周修撰...”柳文焕嗓音发颤,目光躲闪。方才他听说自己被外放云南姚安府推官,失魂落魄间冲撞了伯爷车驾。
周廷玉解下腰间银爵塞过去:“柳兄赴任滇南,若过毕节卫,可凭此物寻驿丞照应。”他声音不高,却足够让郭府家奴听清,“黔地虽僻,终是大明治下。天子既命我等守土安民,便没有任人践踏的道理。”
柳文焕攥着银爵怔在原地。他看着这个昨日被自己讥讽“山僻人稀”的状元郎,此刻竟以德报怨。那银爵上“御赐”二字灼灼生光,映得他满面羞惭。
轿子重新起行时,周安低声问:“公子何必管这闲事?”
“他不是闲事。”周廷玉望向窗外。几个锦衣卫正远远盯着郭府车驾,显然汉王与勋贵的矛盾已摆上台面。“今日当街羞辱进士,明日就能插手翰林院。陛下最恨勋贵干政,我们不过递把刀。”
回到隐庐,官服未换便先看北方来信。唐赛儿用密语汇报:她率青阳宗弟子已抵济南府,假借贩药之名暗中收购废弃铁场,并在德州盘下三间粮栈;王虎那队人则混入漕帮,借漕帮渠道收购蓟州铁矿,并沿着运河建立情报网点,
父亲这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着实精妙——朝廷以为周家安心在黔地办学屯田,而父亲在西南的“改土归流”,表面顺从朝廷,实则通过卫所旧部与砺锋院弟子,仍牢牢掌控着黔地脉络。唐赛儿、刘渊然北行,些以砺锋院弟子为骨干的力量,正沿着运河悄悄构建第二个“贵州”。再加上周安和周延经营京城,皆是父亲布下的暗棋。这“守”字,守的是周家百年根基,亦是应对帝王心术的智慧。
他焚信时想起沐春。那丫头约在酉时,怕是要问“珠胎暗结”的荒唐事。无奈一笑。
他抬眼望向窗外,金陵春深,柳絮纷飞。
“公子,”周安低声道,“夏府方才派人来报,夏小姐与黄公子午后欲过府拜访,似有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