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细雪，飒飒地、不知疲倦地扑打在南京紫禁城那朱红的宫墙上，将冬日皇城特有的清冷与寂寥，一层层浸染得更深。文华殿内，纵然上好的银霜炭在巨大的鎏金兽首铜炉中烧得正旺，噼啪作响，试图驱散这深入骨髓的寒意，却似乎总也驱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里的、源于国事维艰的沉郁之气。
太子朱高炽肥胖的身躯被一件厚重的玄色貂裘紧紧包裹，低咳声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他的面前，御案之上，堆积如山的奏章几乎要将他淹没。这些来自帝国四面八方的文书，内容大多关乎令人头疼的钱粮问题——北征将士亟待发放的犒赏、新都北平那仿佛无底洞般的营建开销、维系帝国命脉的运河漕运急需的疏浚款项，还有这入冬之后，各地如雪片般飞来的、请求减免税赋或急切请求赈济灾民的告急文书。这一切，都像一座座无形却沉重无比的大山，压得这位以仁厚着称的储君有些喘不过气，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愁绪。
昨日刚从北平赶回来的户部尚书夏元吉，声音努力保持着沉稳，却难以掩饰地流露出深深的疲惫：“殿下，今岁各地夏税秋粮，已遵照旨意陆续解送京师及北平。然则，去岁北征耗费实在过巨，而北平新城之营造，更堪称吞噬银两之无底洞，国库岁入，如今已是入不敷出，寅吃卯粮。然，各地卫所数十万将士的兵饷、朝廷上下万千官员的俸禄，皆需按时发放，此乃维系国本之基石，一刻延误不得，否则……恐生变乱啊。臣，万不得已，再次恳请殿下，能否寻机奏明陛下，陈明利害，可否暂缓几项非当前急迫之工程，使天下百姓得以稍作喘息，与民休息……”
朱高炽抬起沉重的眼皮，胖硕的脸上满是无奈与焦虑：“夏爱卿所言种种艰难，孤……孤岂能不知？岂能不忧？然则，父皇迁都北疆之意已决，此乃巩固国本、震慑塞外之百年大计，绝无回转之余地；且北疆防线，亦需重兵布防，时刻警惕瓦剌诸部……昨日，北平又有八百里加急旨意传来，催问三大殿木材采办之银两何时能够拨付，以及明年开春之后，南方漕粮北运之事宜必须尽早筹划。”他说着，用微微颤抖的手拿起一份工部呈上的奏折，指尖在那惊人的数字上划过，“爱卿且看，工部与内监联合估算，仅紫禁城核心三大殿所需之木石采购与工匠酬劳一项，便需即刻再拨付白银至少八十万两！这……这巨大的窟窿，让孤如何去填，如何去筹措啊？”言语之中，充满了无力感。他心中暗自思忖：“父皇雄心勃勃，欲成不世之功，然这天下民力，终有尽时。我这监国太子，夹在父皇的雄心和百姓的疾苦之间，何其难也！”目光不由得投向侍立一旁的周廷玉，这个年轻的状元郎，总能给他一些意想不到的见解。
侍立在御案之侧的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周廷玉，将太子的疲惫与岳父的忧虑尽收眼底，心中已是了然。这帝国表面的永乐盛世之下，国用艰难，财政左支右绌，早已非一日之寒。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清越而从容，试图在这片愁云惨淡中注入一丝冷静的分析：“殿下，夏尚书，微臣愚见，或可从‘区分缓急’与‘另辟财源’两方面着手，或可稍解燃眉之急。关于北平营建，木石采办与工程进度，或可不必齐头并进，而是分批次、有重点地进行。例如，可集中财力物力，优先保障宫城核心之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以及陛下寝宫之营造，其余如偏殿、各衙署、廊庑等，可视财力情况，延缓一至二年，亦不致影响大局。至于开源之策……”他略一顿，整理了一下思绪，继续道，“安平商社近日亦有奏报呈递东宫，提及经由其渠道，将西南所产之珍贵药材、滇铜、黔地朱砂等特产北运销售，因经营得法，剔除成本，获利尚属可观。若朝廷能权衡利弊，适当放宽对西南特产北运之种类与数量限令，准许安平商社等信誉良好之商号扩大经营规模，那么，由此所增加之商税收入，或可略略补充那庞大的营建之需，虽不能完全解决问题，但总能缓解一二。” 他一边说，一边暗自推演：此举虽能解燃眉之急，但也必然触动原有利益格局，尤其是掌管官营贸易的部门以及依附其下的官僚，阻力定然不小。而且，进一步将周家与安平商社推向前台，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夏元吉闻言，抬起疲惫的眼皮，看了这位年轻有为的女婿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既欣赏周廷玉的才思敏捷，又为其大胆的提议感到担忧。接口道：“廷玉所言此策，心思机敏，确不失为眼下可行之权宜之计。然而，木石采办一事，牵涉工部、内监、乃至地方督抚诸多衙门，利益盘根错节，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实施起来，恐非易事，必有重重阻力。而扩大商税之议，虽能得利，然亦需格外谨慎，须有周密章程，否则极易遭致朝中清流‘与民争利’之攻讦，反为不美。” 他心中叹息，廷玉还是年轻，虽能看到问题，却未必能完全预料到其中的凶险。朝堂之上，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朱高炽听着两位臣子的奏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伸手用力揉了揉阵阵发痛的太阳穴，只觉得那沉重的冠冕几乎要压断他的脖颈。“二位爱卿所言，皆有道理。此事关系重大，且容孤细细思量，稍后亦需与杨学士、蹇尚书等阁臣再行商议，权衡利弊，方能决断。唉，眼下年关将近，各地官员进京述职、藩国贡使陆续来朝，这又是一大笔必不可少的开销……”他挥了挥手，似乎想驱散眼前的烦恼，却又感到一阵无力，转而问道，“廷玉，詹事府近日，可还有其他紧要之事？” 他需要一些常规事务来暂时摆脱这令人窒息的压力。
周廷玉再次躬身，语调平稳地回禀：“回殿下，詹事府近日并无其他特别紧要之公务。只是年终官员考课在即，各衙门皆在忙于准备文书、核验政绩，皆是些按部就班之琐碎公务，臣与同僚自会妥善料理，必不敢以此等俗务烦扰殿下清神，殿下还须保重身体为要。” 他敏锐地察觉到太子身心俱疲，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同情。储君之位，看似尊贵，实则如履薄冰，尤其是面对一位雄才大略又猜忌心重的皇帝父亲。
“嗯，你办事，稳妥周到，孤是放心的。”朱高炽摆了摆手，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若无他事，你们都且退下吧，孤……想独自静一静，理一理思绪。” 他需要空间来消化这巨大的压力，思考如何在那道越来越近的北迁旨意和眼前捉襟见肘的国库之间，找到一丝喘息之机。
周廷玉与夏元吉一同恭敬地退出文华殿。殿外，凛冽的寒风瞬间扑面而来，吹得人官袍下摆飞扬，寒意刺骨。翁婿二人沿着汉白玉的台阶缓缓下行，身影在空旷的广场上显得有些渺小。夏元吉稍稍靠近周廷玉，借着风声的掩护，压低声音道：“廷玉，山东那边……自上次风波后，近日似乎暂歇了？未见有新的动静传来。” 作为户部尚书，他需要把握各方动态，尤其是涉及亲王的事务，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
周廷玉目光望向北方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要穿透这重重雾霭，看到那座正在兴建的北方都城以及其间涌动的暗流。他微微点头，声音也压得很低：“岳父大人观察得是。赵王爷此前以查缉白莲余孽为名，在济南府动作频频后，近月来确实未见有更大的波澜。朝廷方面，似乎也无意就此深究，刑部只是按例存档了事。看来，陛下心中亦有考量，不欲此事继续扩大，以免引发朝局不必要的震荡。” 然而，他心中却如明镜一般清楚，这表面的暂时平静，绝非意味着风波已然平息。赵王朱高燧，性格阴鸷而坚韧，绝非轻易罢手之人。上次祭天大典柱石开裂之事，虽未直接牵扯到他，但其中隐隐有他的影子。此刻的沉默，更像是在舔舐伤口，暗中积蓄力量，耐心等待着下一个发难的绝佳时机。那个深藏于历史阴影之中、关乎未来的潜在危机，如同一柄锋利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始终悬在头顶，时刻提醒着周廷玉绝不能有丝毫放松与懈怠。“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他心中默念，“只怕这寒枝之上，暗蓄的不仅是冰雪，更是未来的惊雷。赵王此番受挫，必不甘心，只是不知下一次，他的矛头会指向何处？东宫？还是我周家？”
夏元吉手捻胡须，沉吟片刻，颔首道：“如此……便好。年关前后，朝局首重稳定，一切以求稳为上。你近日在詹事府，乃至与东宫属官往来，也需倍加谨慎，言行举止都要留意分寸，莫要卷入无谓的纷争之中，徒惹麻烦。”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哦，对了，玉宁公主殿下似乎对安平商社在北平所获地块的后续规划颇感兴趣，欲待来年开春之后，亲自赴北平查看一番。此事……你如何看？” 公主涉足商社事务，本就敏感，如今更要亲赴是非之地的北平，由不得他不担心。
周廷玉心中微微一动。玉宁公主朱玉宁，身份极为特殊，既是金枝玉叶，又是安平商社的重要股东，她若亲自北上，自然可以凭借天家威势，为商社在北平的经营扫清许多障碍。然而，福兮祸之所伏，她这显赫的身份也极易使其成为各方势力关注的焦点，尤其可能引来汉王、赵王势力的格外窥探与算计，其中风险，不可不察。“公主殿下若真有此意，亲自前往北平坐镇督导，于商社事务而言，自是莫大的好事，许多难题或可迎刃而解。只是……”他语速放缓，显出深思熟虑之态，“北平如今乃风云汇聚之地，龙蛇混杂，各方势力耳目众多。公主殿下安危乃第一要务，需得有万分周密的安排，确保万无一失方可。此事，小婿会与雨柔仔细商议，权衡利弊，待有了稳妥的章程，再行筹划禀报。” 他心想，或许可借此机会，让公主明面上吸引注意力，而商社真正的核心运作，则需更加隐秘地进行。
翁婿二人边走边谈，直至宫门处分手，各自登上等候的轿子。轿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寒风与视线。周廷玉靠在轿厢内，微微闭上眼，文华殿内的压抑气氛似乎仍萦绕不去。他需要一点时间，从那种为国家巨兽寻觅食料的焦虑中脱离出来。
轿子稳稳停在翰林院值房外。周廷玉掀帘下轿，快步走入。一股暖意夹杂着淡淡的墨香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贴身侍女墨璃早已备好了温热的手炉和一盏刚沏好的热茶，静静地等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