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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望塔上,哨兵嘶哑变调的呼喊带着狂喜,刺破了深秋的宁静。沉重的城门在铰链的呻吟声中缓缓洞开。刘瑜抱着襁褓中的周必贤,在周三牛、李春喜、周水生等将领的簇拥下,立于城门甬道口。她竭力维持着主母的镇定,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略显苍白的脸色,泄露了内心的焦灼与期盼。

远处,烟尘渐起。一支沉默的队伍踏着暮色而来。甲胄上凝固着暗红的血痂和北地的风尘,刀枪的锋刃在斜阳下闪着疲惫的寒光。队伍最前方,周起杰一身残破的鱼鳞甲,肩头裹着渗血的布条,乌骓马喷着粗重的白气。他脸上刻满了鏖战后的风霜与深深的倦意,但那双眼睛,在望见城头旗帜和城下亲人身影的刹那,骤然亮起,如同寒夜中归巢的鹰隼。

“恭迎将军凯旋!” 丁玉\/雷猛等人率先单膝跪地,声震城垣。士卒百姓随之跪倒一片。

周起杰勒住马,目光扫过众人,在刘瑜和她怀中的襁褓上停留了一瞬,一丝暖意掠过眼底。他哑声问道:“家中…可安好?” 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重。

刘瑜心头猛地一抽,强压下翻涌的酸楚,抱着孩子上前一步,脸上挤出笑容:“将军辛苦!家中一切安好,贤儿亦康健。” 她将怀中咿呀学语的周必贤递向马上的丈夫,“贤儿,快看看爹爹!”

周起杰俯身,伸出粗糙染血的大手,小心翼翼又带着无限渴望地,轻轻碰了碰婴孩柔嫩温热的脸颊。那温热的触感,像一道暖流,瞬间驱散了北地带来的刺骨寒意和战场积累的戾气。他紧绷如铁石般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

然而,就在他指尖触及婴儿皮肤的刹那,丁玉却猛地一步抢出,单膝重重跪倒在泥尘里,头盔咚地一声砸在地上!这个在战场上面对刀山血海也未曾低头的汉子,此刻竟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未语泪先流!

“将军!末将…末将无能!末将罪该万死啊——!” 丁玉的嘶吼带着泣血的悲怆,如同受伤野兽的哀嚎,瞬间撕裂了方才那一丝温情的假象!

周起杰脸上的那点暖意瞬间冻结!他猛地收回手,眼神骤然锐利如刀,死死钉在丁玉身上:“说!出了何事?!”

丁玉以头抢地,咚咚作响,额上瞬间青紫一片,血混着泥土流下:“是…是奢香夫人!马晔…马晔那狗贼!他…他…”

“他如何?!” 周起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寒意。

“他将夫人诓骗至贵阳!在…在校场之上,当着数千官兵和百姓的面…剥…剥去夫人官袍…用蘸了盐水的牛皮鞭…活活鞭笞了半个时辰!背脊…背脊都打烂了啊!关进了卫所死牢!” 丁玉泣不成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泪里挤出来的,“末将无能!未能护住夫人!末将该死!末将该死啊——!”

轰——!

仿佛九天惊雷在周起杰脑中炸开!

剥衣…鞭笞…半个时辰…背脊打烂…死牢…

每一个字都化作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眼前瞬间血红一片!北地保宁城下鏖战的血雨腥风,袍泽临死前的嘶吼,瞬间被这滔天的血仇和屈辱彻底淹没!

“马——晔——老狗!!!”

这声咆哮裹挟着冲天的杀意,震得城头旗帜哗啦乱响!城门口所有跪着的军民,都被这滔天的恨意和狂暴吓得浑身一颤,噤若寒蝉。

“擂鼓!聚将!” 周起杰的声音嘶哑破裂,如同金铁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血腥气,“毕节卫!七星卫!穿山营!即刻点兵!开仓取甲!备齐火药箭矢!老子要踏平贵阳城!活剐了马晔!救出夫人!不报此仇,我周起杰誓不为人——!”

“得令!” 周三牛、周水生等将领血灌瞳仁,瞬间跳起,拔刀怒吼,转身就要冲向军营!

“将军不可——!”

一声凄厉的哭喊,带着绝望的颤抖,猛地刺破这狂暴的杀意!

刘瑜竟是抱着孩子不顾一切地冲到了周起杰的马前!她脸色惨白如纸,眼中泪水汹涌,扑通一声,竟是抱着周必贤,直挺挺地跪倒在了冰冷的泥地上!

“夫君!” 刘瑜仰起头,泪水混着尘土在脸上冲出沟壑,她将啼哭不止的周必贤高高举起,如同捧着一面绝望的盾牌,“您看看贤儿!您看看他!他才几个月大!您若此刻提兵杀向贵阳,那是攻打朝廷的都指挥使司!是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啊!应天城里的刀,顷刻间就会落下来!贤儿…贤儿怎么办?畅儿怎么办?毕节卫、水西方城这数万军民怎么办?!将军!您…您是要让贤儿还没学会叫爹,就…就没了爹吗?!” 最后一句,已是泣不成声,字字泣血!

那婴儿尖锐的啼哭声,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了周起杰被怒火烧得滚烫的神经!他高举的长刀,在空中剧烈地颤抖着,刀锋反射着残阳如血的光芒,映照着他扭曲痛苦的脸庞。踏平贵阳?痛快!但后果呢?贤儿…畅儿…刘瑜…还有身后这毕节卫城…诸葛亮当年于禄水河畔强压巫王秽气、镇守山河枢盘的血色往事,如同冰冷的潮水猛地涌上心头!那股源自血脉深处的、守土安民的重责,与此刻焚心的血仇激烈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将军…” 一个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从城门洞的阴影里传来。

奢香!她不知何时已挣扎着来到此处。在两个侍女的搀扶下,她面色惨金,嘴唇干裂,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倒下。身上只披着一件宽大的、不合体的素色外袍,遮掩着内里。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奢香挣脱了侍女的搀扶,踉跄着,一步步走到周起杰的马前,走到跪地举婴的刘瑜身边。她的目光平静得可怕,越过周起杰滴血的刀锋,直直看向他燃烧着地狱之火的双眸。

然后,在数千双眼睛的注视下,在深秋凛冽的寒风中,奢香猛地抬手,用力一扯!

宽大的素色外袍滑落在地!

嘶——!

一片压抑不住的、倒抽冷气的声音响起!

她背上,仅仅裹着一层薄薄的、被暗红血水和淡黄药渍浸透的细棉布!那棉布根本无法完全遮蔽!纵横交错的鞭痕如同无数条狰狞的紫黑色毒蟒,从肩胛骨一直蔓延到腰际!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地方凝结着黑紫色的痂!边缘溃烂红肿,有些地方还在渗着丝丝缕缕的黄水!新肉与腐肉交织,散发出浓烈的金疮药混合着血腥和淡淡溃烂的、令人作呕的气息!整个背脊,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肌肤!那惨烈的伤痕,无声地诉说着那半个时辰炼狱般的酷刑!

秋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拂过她裸露的、伤痕累累的肩头。奢香的身体因剧痛和寒冷而微微颤抖,但她的脊梁,却挺得笔直!她猛地昂起头,右耳廓后那片浅褐色的虎斑胎记,此刻因情绪激荡而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暗红!她迎着周起杰震惊、痛苦到极致的目光,声音沙哑,却字字如冰锥,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将军!看清楚了!这伤,这疤,不是我奢香一个人的耻辱!”

她的目光扫过城门内外所有屏息凝神的军民——那些毕节卫的士卒,那些水西、永宁的头人和百姓,那些苗人、布依人的面孔。他们的眼神中,燃烧着同样的悲愤与屈辱。

“这是马晔打在黔西北所有苗彝汉百姓脸上的烙印!是打在朝廷法度脸上的烙印!” 奢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裂帛般的决绝,“将军今日若为我一人之辱,提兵杀官造反,正中马晔下怀!他巴不得将军反!他好名正言顺地将毕节卫、将水西打成叛逆,将我们世代生息的土地,化为焦土!将我们守护的枢盘之秘,拱手让给那些心怀叵测的豺狼!”

她喘息着,巨大的痛楚让她眼前阵阵发黑,但她死死撑住,目光重新锁住周起杰:“将军!这伤疤,是镜子!照出的是马晔的暴虐,更是黔地民心所向!我奢香受此奇耻大辱,尚能忍!因为我知道,将军在,水西在,毕节在!西南的天,塌不下来!将军若为一己血仇,弃西南大局于不顾,弃枢盘千年之重于不顾,弃这万千信赖你的军民于不顾…那才是真正的亲痛仇快!我奢香今日所受之辱,才是真的…白费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她身体一晃,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向后倒去。

“夫人!” 侍女惊呼着扑上扶住。

周起杰如遭雷击!高举的长刀,当啷一声,脱手坠地!砸在冰冷的泥地上!刀身犹自嗡鸣不止。他看着奢香背上那触目惊心的伤疤,听着她字字泣血的控诉,再低头看着刘瑜怀中哭得声嘶力竭的周必贤…一股巨大的、无力回天的悲怆和冰寒,如同嘉陵江的浊浪,瞬间将他灭顶!满腔的怒火和杀意,在这残酷的现实和沉重的责任面前,被硬生生冻结、碾碎!

他猛地仰天,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如同孤狼泣月般的长啸!啸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不甘与痛楚!两行滚烫的热泪,终于冲破血红的眼眶,混合着脸上的尘土和血污,汹涌而下!

“将军!应天!八百里加急!刘公亲笔密函!” 一骑快马如同旋风般冲破凝滞的空气,驿卒滚鞍落马,高举着一个密封的铜管,直冲周起杰而来!

周起杰猛地低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那铜管!他劈手夺过,手指因用力而颤抖,粗暴地拧开铜盖,抽出里面一卷薄薄的素笺。

熟悉的、瘦劲峻拔的字迹映入眼帘,正是恩师刘基的手书:

“起杰吾徒:

贵阳惊变,闻之心摧。马晔丧心病狂,人神共愤!然,匹夫一怒,血溅五步,非丈夫也!西南棋局,牵一发而动全局。禄水枢盘,承孔明遗志,系山川气运,守之已逾千年!此乃汝周氏血脉之重,亦为师托付之责!岂可因一时之愤,毁百年之基,陷万民于水火?切记!枢盘守千年,不争一时血!

奢香之辱,非一人之辱,乃朝廷法度之殇,西南民心之痛!此痛此辱,当诉诸天听!香可负荆入京,状纸即血衣!为师在应天,当拼却残躯,为尔等鸣冤,为西南请命!忍字头上一把刀,此刀剜心,然剜心之痛,痛不过山河破碎,枢盘蒙尘!勉之!慎之!切切!

师 刘基 手泐”

字迹略显潦草,力透纸背,显是仓促疾书。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敲打在周起杰几乎崩溃的心防上。

枢盘守千年,不争一时血…状纸即血衣…

刘基的话语,如同冰水浇头,又似醍醐灌顶。周起杰紧紧攥着那封薄薄的信笺,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惨白一片。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低下头,目光再次掠过奢香背上那惨不忍睹的伤疤,掠过刘瑜怀中哭得气息微弱的孩子,掠过周围无数双饱含悲愤、恐惧、期待与信赖的眼睛…

一股混杂着无尽悲凉、滔天恨意,却又被强行压下的、沉重的力量,缓缓在他胸中凝聚。他弯腰,拾起地上沾满泥污的长刀,呛啷一声,缓缓归入鞘中。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有万钧之力。

“厚葬阵亡袍泽…犒赏三军…”

海龙屯的秋雨没个停歇,顺着青石堡墙往下淌,汇入深涧,声音沉闷得让人心头发慌。播州宣慰使杨铿裹着厚实的狼皮大氅,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铺在虎皮交椅扶手上的舆图。图上,水西方城的位置被朱砂狠狠打了个叉,墨迹犹新。

“父亲,沙溪败兵已收拢七成,粮秣正在清点。”长子杨朝栋的声音在空旷的石厅里响起,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朗,却也掩不住一丝疲惫。他立在阶下,青衫被潮气洇得颜色深重。

杨铿眼皮都没抬,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沙溪那场败仗,折损的不止是五千精兵,更是他杨氏在黔地积攒多年的威名。水西那个奢香,竟用山洪为兵,把他杨万那支前锋冲得七零八落,简直奇耻大辱!

阶前脚步声急促,一名心腹家将浑身湿透地抢进来,顾不得行礼,声音压着兴奋:“宣慰大人!贵阳那边传来消息,马晔……马都指挥使把奢香那婆娘弄到贵阳卫所,当众剥了官袍,用蘸盐水的鞭子抽了个半死!关进死牢了!”

敲击舆图的手指猛地顿住。

杨铿倏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珠里爆出骇人的精光,像饿狼嗅到了血腥:“当真?!”

“千真万确!消息是咱们埋在贵阳卫所的人拼死送出来的!校场上几千人看着呢!那婆娘背上打得没一块好肉,血把地都染红了!后来她耳根子上那个虎爪印子发了红光,被那些愚民当成神迹叩拜,才惊动了应天宫里那位,一道懿旨下来,马晔才没敢当场打死她!”

“好!好!好!”杨铿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猛地一拍扶手,震得舆图簌簌作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狂喜和怨毒,“苍天有眼!马晔这狗东西,总算干了件人事!奢香这贱婢,也有今天!沙溪之仇,这便算先讨回点利息!” 连日来的憋闷似乎都随着这消息宣泄出去,他胸膛剧烈起伏着,连石厅里阴冷的潮气都觉得清爽了几分。

杨朝栋眉头却紧紧锁起,忍不住上前一步:“父亲!奢香受辱,水西上下必同仇敌忾!此时幸灾乐祸,恐引火烧身!况且马晔此举,分明是……”

“分明是什么?”杨铿粗暴地打断他,兴奋的红潮还留在脸上,眼神却已冷了下来,“分明是替天行道!替我播州出了口恶气!水西同仇敌忾?哼,周起杰那黄口小儿敢反吗?他敢动,就是谋逆!朝廷正好名正言顺剿了他!”

杨朝栋看着父亲被仇恨和某种膨胀的野心烧得发亮的眼睛,心直往下沉。他还想再劝,厅外却传来家将的通禀:“宣慰大人,贵阳何文渊先生求见!”

杨铿精神一振:“快请!”

何文渊依旧是那副不疾不徐的模样,青布直裰,像个清贫的教书先生。他从容步入石厅,对阶下肃立的杨朝栋只微微颔首,便向杨铿拱手:“杨宣慰,沙溪小挫,无伤根本。胡相爷闻讯,特命在下前来,再给宣慰添一把火。”

杨铿身体微微前倾:“胡相爷有何指教?” 声音里带着热切。

何文渊目光扫过杨朝栋,见他并无退避之意,便也直言:“奢香受辱,水西震怒,周起杰更是如鲠在喉。此乃天赐良机!胡相爷的意思是,请杨宣慰再整旗鼓,联络乌撒、芒部,乃至思州田氏,合兵一处,以雷霆之势,彻底荡平水西!只要砍掉周起杰在西南最大的这条臂膀,毕节卫便是孤城一座,覆手可灭!”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却更具诱惑:“事成之后,水西膏腴之地,尽归播州!胡相爷更可保举杨宣慰,世镇黔北,裂土封疆,与国同休!此乃千载难逢之机,望宣慰切莫迟疑!”

裂土封疆!世镇黔北!

这八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杨铿的心坎上。他呼吸骤然粗重,眼中最后一丝理智也被这泼天的许诺烧成了灰烬。什么沙溪新败,什么朝廷猜忌,在裂土的诱惑面前,都不值一提!

“好!胡相爷快人快语!何先生放心,本宣慰……” 杨铿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正要拍胸脯应下。

“父亲!万万不可!” 杨朝栋再也按捺不住,猛地冲到阶前,声音因急切而尖锐,“这分明是驱虎吞狼,拿我播州儿郎的性命,去填应天朝堂党争的无底洞!胡惟庸与刘基斗法,为何要我们播州流尽最后一滴血?沙溪一役,多少播州好儿郎尸骨未寒?再打水西,又要填进去多少条性命?黔地苦战久矣!百姓渴望的是休养生息,是安宁!周起杰在毕节开市集、通商路,播州山里的药材、皮货也能换到盐巴、布匹,民生渐有起色!此时再启战端,是自毁长城啊父亲!”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父亲三思!莫要成为别人手中的刀!播州的根基,在民心,不在那虚无缥缈的裂土许诺啊!”

石厅内死一般寂静,只有雨打石檐的单调声响。

杨铿脸上的激动和狂喜一点一点褪去,被一种极致的阴冷取代。他看着阶下跪伏的长子,这个他一向寄予厚望、饱读诗书、常怀仁心的儿子,此刻在他眼中,却只剩下懦弱和忤逆。

“民心?”杨铿的声音像淬了冰,“没有地盘,没有兵马,没有朝廷的倚重,民心算个屁!妇人之仁!周起杰他开市集,是想吸干播州的血!他通商路,是想扼住播州的咽喉!你懂什么?!”他越说越怒,抓起手边一个粗陶茶盏,狠狠掼在杨朝栋身前!

“啪嚓!”

茶盏在青石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混合着茶叶,溅了杨朝栋半身。碎瓷片甚至在他额角划开一道细小的血口。

“滚出去!”杨铿指着厅门,手指因暴怒而颤抖,“再多说一句动摇军心的话,休怪我军法无情!播州是我杨铿的播州!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杨朝栋身体剧烈一震,缓缓抬起头,额角的血混着茶水蜿蜒流下,滑过年轻却已布满痛楚和失望的脸颊。他看着暴怒的父亲,那眼神陌生得让他心寒。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一个字也没能再说出。他默默起身,对着杨铿深深一揖,转身,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出了阴冷潮湿的石厅。背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无比萧索。

何文渊冷眼旁观着这场父子反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在杨朝栋身影消失后,才慢悠悠地对杨铿道:“宣慰大人虎威。少宣慰年轻,一时被虚妄仁心蒙蔽,也是常情。大事要紧。”

杨铿胸膛起伏,努力平复着怒气,眼神重新变得凶狠而坚定:“何先生说的是!大事要紧!请转告胡相爷,播州愿为前驱!本宣慰即刻点兵,联络各方,誓要踏平水西!”

何文渊嘴角终于勾起一丝满意的弧度:“胡相爷静候佳音。”

毕节卫指挥使司后衙的书房,门窗紧闭,隔绝了深秋的寒气,却隔不断空气中弥漫的压抑和浓烈的药味。烛火跳动,在周起杰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他坐在太师椅中,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张绷紧的硬弓。嘉陵江畔的血火硝烟似乎还黏附在他身上,洗刷不去,此刻又被更沉重的怒火炙烤着。

奢香侧卧在书房内间的软榻上,背对着外间,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刘瑜坐在榻边矮凳上,正小心翼翼地揭开她背上敷药的棉纱。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让奢香的身体难以抑制地绷紧、颤抖,牙关紧咬,却硬是没发出一丝呻吟。那纵横交错的鞭痕,紫黑肿胀,皮开肉绽,深的地方翻着惨白的筋肉,边缘溃烂,渗着浑浊的黄水,狰狞地盘踞在曾经光洁的背脊上。浓烈的金疮药味混合着血腥和一丝腐败的气息,刺得人鼻腔发酸。

丁玉、周三牛、李春喜、周水生等将领屏息垂手立在书案前,个个脸色铁青,眼里的怒火几乎要喷出来。书房里静得可怕,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刘瑜换药时棉纱与伤口粘连又被撕开的细微声响。

“马晔老狗……”周三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

周起杰猛地抬手,止住了他后面的话。他目光死死盯着内间软榻上那个微微颤抖的、承受着巨大痛苦的背影,眼神幽深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那每一道鞭痕,都像是抽在他自己的心上。他放在扶手上的手,指节捏得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硬木里。

“举兵贵阳,形同谋逆。”周起杰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石在摩擦,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杀气,“应天的刀,悬在头上。”

丁玉猛地抬头,眼中精光一闪,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异常清晰:“将军!明着打马晔是造反,但马晔能怂恿杨铿以土司私仇的名义打水西,皇上那边‘留中’(默许),这盘棋,我们也能下!”

他手指用力点在地图上的播州位置:“沙溪那笔血债,奢香夫人这身伤,根子都在杨铿这老贼身上!水西宣慰使奢香,永宁宣抚使奢禄,他们两家联合起来,找播州杨铿报沙溪之仇、雪夫人受辱之恨!这是土司之间的世仇私怨,天经地义!毕节卫,是朝廷的卫所,自然‘不便’插手,只能居中调停,维持地方安稳!”

他顿了顿,看着周起杰眼中骤然凝聚的寒光,加重了语气:“但这口气,黔西北周家,咽不下!毕节卫的兵,不能动,可七星卫……是夫人(奢香)的私兵!是永宁奢禄老宣抚的护寨队!他们‘自愿’为自家主母、为自家女儿讨还血债,披甲执锐,杀向播州!谁又能说个不字?!”

书房里死寂了一瞬,随即响起几声粗重的吸气声。周三牛、李春喜等人眼中瞬间燃起熊熊火焰,那是复仇的火焰!

周起杰的目光缓缓从奢香血迹斑斑的脊背,移到丁玉脸上,再扫过众将燃着怒火的眼睛。他紧抿的嘴角,终于扯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刀锋般的锐利和决绝。

“好一个‘世仇私怨’!”周起杰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丁玉,此计可行!但要动刀兵,先固根本!乌撒、芒部那群墙头草,上次沙溪之战就蠢蠢欲动,这次奢香受辱,他们怕是做梦都要笑醒!不把他们钉死,大军一动,后院必起火!”

他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拉长,投在墙壁上,宛如一尊即将出征的杀神:“传我军令!”

“丁玉!”

“末将在!”

“持我贵州都指挥同知令牌,即刻快马前往乌撒卫!以‘慰抚沙溪战后诸部、共商冬防’为名,召实卜、安的、实恭前来毕节!告诉他们,本官有朝廷新拨的盐引、茶引要议!” 周起杰语速快而冷,“把他们‘请’到驿馆,好生‘款待’,没有我的手令,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敢有异动,”他眼中寒芒一闪,“就地格杀!”

“末将领命!”丁玉抱拳,转身大步流星而去,脚步带风。

“周水生!”

“末将在!”

“你带一队精骑,持同样令牌,去芒部!召奢弟、陇茂、陇举来!就说毕节新市开张,有大利可图,请他们来共襄盛举!同样,‘请’进驿馆!若那陇举敢聒噪……”周起杰没说完,但眼中的杀意已说明一切。

“末将明白!定让那小子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周水生狞笑一声,领命而去。

“李春喜!”

“末将在!”

“卫城四门,即刻起增派双岗!弓弩上弦!城中宵禁提前!所有生面孔,严加盘查!各仓库、匠营、火药局,你的人给我钉死了!出一丝纰漏,提头来见!”

“得令!”李春喜肃然抱拳,眼中精光四射。

“周三牛!”

“末将在!”周三牛早已按捺不住,声如洪钟。

“点齐七星卫!披甲!备马!擦亮你们的刀!随时听候调遣!”

“喏!”周三牛兴奋地低吼一声,像头闻到血腥味的豹子,旋风般冲了出去。

命令如疾风骤雨般下达,书房内的空气仿佛都被点燃。周起杰最后看向内间,刘瑜已重新为奢香包扎好,轻轻为她盖上锦被。奢香微微偏过头,苍白的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穿过珠帘,与周起杰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无需言语,刻骨的恨意与决绝的意志,已了然于胸。

周起杰走到榻边,俯视着奢香,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身伤,这口血,播州杨铿,得用命来偿。你安心养着,水西的兵,我替你带出去。”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用杨氏的血,洗刷你的耻辱。”

奢香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再睁开时,眸子里只剩下淬火般的冰冷和复仇的烈焰。她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从干裂的唇间挤出一个字:“……杀。”

周起杰直起身,目光转向刘瑜:“后方,交给你了。”

刘瑜用力点头,眼中虽有忧色,却更多是磐石般的镇定:“放心。毕节在,家就在。”

周起杰不再多言,转身,抓起挂在架上的佩刀。冰冷的刀鞘入手,一股凛冽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他大步走出书房,厚重的门扉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内间的药味和血腥,只留下深秋寒夜肃杀的空气。他翻身上马,在亲兵簇拥下,直奔灯火通明的军营。那里,复仇的刀锋已经出鞘。

三日后的清晨,薄雾笼罩着赤水河谷。水汽浓重,打湿了战马的鬃毛和士兵冰冷的甲胄。

奢禄一身永宁宣抚使的深色官袍,骑在一匹枣红马上,立于河谷东侧的高坡。他望着坡下肃杀的军阵,苍老的脸上皱纹深刻,眼神复杂。一面巨大的“永宁宣抚使司”纛旗在他身后猎猎作响。

坡下,是沉默的钢铁洪流。永宁的藤牌兵、水西的“虎威营”精锐,以及最核心的、装备最为精良彪悍的七星卫,共同组成了这支复仇联军。刀枪如林,反射着穿透薄雾的惨淡天光,肃杀之气让河谷中的风都仿佛凝滞了。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喷出团团白气。空气中弥漫着铁锈、皮革、汗水和一种大战将至的紧绷气息。

周起杰一身玄色鱼鳞细甲,外罩猩红战袍,策马立于联军阵前。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坡下的军阵,也扫过坡上老丈人奢禄复杂的脸庞。

奢禄策马缓缓下坡,来到周起杰身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起杰,兵……我带出来了。旗号,也打的是我永宁和水西的私仇。” 他看了一眼周起杰身后那面代表着周家核心武力的“七星”战旗,欲言又止。

周起杰自然明白老丈人的忧虑。他微微侧首,声音平静无波,却蕴含着千钧之力:“岳父大人放心。此战,只为讨还血债,只打播州杨氏。毕节卫的旗号,一兵一卒,都不会出现在播州地界。朝廷若问,便是永宁、水西不堪播州屡次欺凌,为保境安民,不得已而兴兵复仇。我周起杰,只是奉上命调停边衅的朝廷命官,此刻,正坐镇毕节,弹压地方,安抚各部土司。”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就像当初皇上‘留中’马晔怂恿杨铿攻打水西一样。”

奢禄看着他年轻却已深谙权谋、杀伐决断的女婿,心中百味杂陈,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罢了……望你……旗开得胜,速战速决。这战火……终究是百姓受苦。” 他调转马头,带着亲随,缓缓退回了高坡之上。他的任务,是坐镇后方,提供粮秣,并在这面“复仇”的大旗被戳破之前,稳住永宁和水西的根基。

周起杰不再看奢禄。他猛地一勒马缰,乌骓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长嘶!他高举手中长刀,刀锋在薄雾中划出一道刺目的寒光!

“永宁、水西的儿郎们!” 周起杰的声音如同滚雷,在河谷中隆隆炸响,压过了风声和水声,“播州杨铿!背信弃义!屡犯我境!沙溪一战,屠我袍泽!更勾结宵小,构陷我水西之主,致其身受奇耻,血染公堂!此仇不共戴天!此恨血海难消!”

他刀锋直指播州方向,杀气冲霄而起:“今日!不为攻城掠地!只为血债血偿!以牙还牙,以血洗血!用杨氏父子的头颅,祭奠我沙溪英魂!用播州军的血,洗刷我主母之辱!杀——!”

“杀——!!!”

“杀——!!!”

“杀——!!!”

积压了太久的怒火和屈辱,如同压抑的火山,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河谷中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怒吼!刀枪齐举,寒光刺破薄雾!永宁的藤牌兵以刀背猛击藤盾,发出沉闷如雷的战鼓之声;水西的“虎威营”战士发出野性的战嚎;七星卫的将士则沉默地催动战马,如钢铁洪流般率先启动!整个赤水河谷,瞬间被冲天的杀意和复仇的咆哮所淹没!

铁蹄踏碎河谷的碎石,卷起漫天烟尘。猩红的“七星”战旗和“永宁”、“水西”的纛旗在凛冽的秋风中狂舞,引领着这支燃烧着复仇烈焰的洪流,朝着播州海龙屯的方向,汹涌而去!

就在赤水河谷战鼓擂响,杀声震天之际,数千里之外的南京城,笼罩在深秋的肃杀之中。谨身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着殿外的寒意。

朱元璋刚批阅完一摞奏章,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侍立一旁的太监小心地奉上一盏热参茶。他端起来,刚啜了一口,秉笔太监便又轻手轻脚地呈上一份新的奏报,封皮上赫然标注着“西南六百里加急”。

朱元璋放下茶盏,展开奏报。目光扫过,眉头先是习惯性地蹙起,核心内容却是永宁宣抚使奢禄与水西宣慰使奢香的联名“泣血陈情”。洋洋洒洒,历数播州宣慰使杨铿如何背信弃义,先袭沙溪,焚毁水西粮仓,屠戮甚众;更如何暗中构陷,致使水西之主奢香在贵阳卫所蒙受剥袍鞭笞之奇耻大辱,重伤垂危!字字泣血,声声控诉。最后言道,永宁与水西不堪屡受欺凌,为报血海深仇,为雪主母之辱,已尽起本部之兵,与播州杨氏势不两立!恳请朝廷明鉴,主持公道云云。

“哼。”朱元璋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将奏报随手搁在御案上,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殿内烛火跳跃,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目光深沉,望着跳跃的烛火,仿佛穿透了重重宫阙,看到了那黔山深处即将燃起的血火。

太监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良久,朱元璋才缓缓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知道了。留中。”

“是。”太监躬身领命,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份注定不会被批复的奏报,退到一旁。

洪武九年二月初二,龙抬头。应天城谨身殿的地龙烧得正旺,朱元璋刚用朱笔在一份工部呈报的凤阳皇陵修缮章程上批了“准”,笔锋未干,又取过一份贵州都司转呈的奏报。上面详述永宁、水西与播州因“世仇私怨”激战,经贵州卫指挥司“调停”,杨氏割让打鼓新场以北枫香等十二寨、赔银五万两,现已“和解”。皇帝目光在那“五万两”与“十二寨”上顿了片刻,嘴角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提笔批了“知道了”,随手将奏章压在一摞关于北边军屯事务的文牍下。暖阁炭火噼啪,窗外的春寒料峭似乎被彻底隔绝。

数千里外的毕节卫小龙塘老宅,早春的寒气依然刺骨。奢香褪下中衣,背对铜镜。镜中映出的脊背,纵横交错的鞭痕已收了口,却如无数条狰狞的紫褐色藤蔓盘虬凸起,在苍白的肌肤上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她指尖轻轻拂过一道最深的疤痕,从肩胛骨斜贯至腰际,触感粗粝僵硬,带着细微的麻痒。三个月的汤药将养,金疮药日夜敷贴,皮肉算是长拢了,可每逢阴雨天,那骨头缝里透出的钝痛,依旧如跗骨之蛆,时刻提醒着贵阳校场上的奇耻大辱。

“夫人,”侍女捧着熨烫平整的朱红官袍进来,声音放得极轻,“将军和大夫人到了。”

奢香敛起眼中寒芒,迅速披上中衣,系好衣带。转身时,面上已是一片沉静的水西女主威仪。周起杰与刘瑜相携而入,带进一身室外的清寒气息。周起杰玄色常服,腰间悬着那枚温润的黄玉髓印,目光落在奢香身上,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与关切。刘瑜则是一身素净的藕荷色襦裙,怀中抱着裹在杏黄锦缎里的周必贤,小家伙睡得正香,小拳头抵着腮边。

“伤处…可还疼?”周起杰开口,声音低沉。

奢香摇头,径自展开双臂,让侍女为她穿上那象征着水西宣慰使身份的朱红官袍。锦缎摩擦过伤痕,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她眉头都未皱一下。“皮外伤,早无碍了。筋骨里的寒气,到了南京城,自有应天的日头晒透。”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袍服加身,金带束腰,那身朱红衬得她苍白的脸有了几分血色,也掩去了伤痕带来的脆弱,只余下土司女主不容侵犯的凛然。她走到刘瑜身边,低头看着襁褓中粉雕玉琢的周必畅,冰冷的眸子里终于漾开一丝极淡的暖意,伸出指尖,极轻地碰了碰孩子柔嫩的脸颊。

“明日就走?”刘瑜问,将孩子递向奢香。

奢香小心地接过,动作略显僵硬,却稳稳托住。小小的必畅在她臂弯里动了动,依旧酣睡。她低头凝视片刻,才道:“嗯。春汛未至,沅水好行船。早一日进京,早一日剖白冤屈,也早一日…断了某些人借题发挥的念想。”她抬眼,目光扫过周起杰,“夫君你身负守土之责,毕节卫离不开你。此去南京,由父亲(奢禄)带虎威营岩桑、岩峰兄弟护送足矣。你的旗号,不必出现在进京路上。”

周起杰下颌线绷紧。他何尝不想亲赴应天,为奢香击鼓鸣冤,亲手将马晔那老狗撕碎。但奢香说得对。他是朝廷的贵州指挥使(注意:马晔是都指挥使),是钉在黔西北的一颗钉子。擅离职守,奔赴南京为一个土司告状?这本身就会成为政敌攻讦的铁证,坐实“跋扈”、“勾结”的罪名。他上前一步,大手覆在奢香抱着孩子的手背上,粗糙的掌心带着征战磨砺出的厚茧和暖意。

“岩桑、岩峰是虎威营顶尖的好手,有他们在,我放心。”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但记住,你的状纸,不只是水西的血泪,更是打给朝廷看的一记响鞭!分寸火候,恩师(刘基)在京中自会把握。你只管…把这天捅破!”

奢香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力量和他话语里的决绝,迎上他燃烧着压抑怒火的目光,重重一点头:“好。”

入夜,炭盆烧得正旺,驱散着黔地初春入骨的湿寒。这是奢香伤愈后,亦是周起杰自播州凯旋后,三人第一次同处一室。没有多余的言语,白日里的威仪与筹谋尽数卸下,只余下乱世烽烟里偷得的一隅温存与无声的抚慰。

刘瑜细心地为奢香解开繁复的官袍系带,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她背上凸起的疤痕,动作微微一滞。奢香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缓缓放松。刘瑜眼中掠过痛色,却未多言,只将褪下的朱红外袍仔细叠好,放在一旁。她自己也卸了钗环,只着素白中衣,乌发如瀑披散。

周起杰吹熄了最后一盏灯烛,室内陷入一片暖融的黑暗,唯有炭盆里透出的暗红微光,勾勒着模糊的轮廓。他走向床榻,厚实的手掌带着征战归来的粗粝与灼热,带着一种近乎掠夺的力道,却又在触及奢香伤痕累累的背脊时,化为小心翼翼的流连。那掌心下的凹凸起伏,是刻在他心头的烙印。黑暗中,他的呼吸沉重起来,吻带着滚烫的温度,落在奢香颈后,带着压抑了太久的血性与怜惜,也落在刘瑜微凉的唇上,带着劫后余生的珍重与愧疚。

奢香闭上眼,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与那滚烫的抚慰交织在一起,是屈辱与救赎的奇异混合。她仰起头,喉间逸出一声破碎的低吟,仿佛要将这三个月的隐忍、贵阳校场的冰冷鞭挞、播州城下的血火硝烟,都在这黑暗的温存中尽数倾泻。她反手抓住周起杰结实的手臂,指甲深深嵌入,像溺水者抓住浮木,又像战士握紧复仇的刀柄。

刘瑜温顺地依偎在另一侧,感受着这难得的、沉重的、带着血腥余温的团聚。她伸出手,轻轻覆在奢香紧抓周起杰手臂的手上,传递着无声的支撑。三个人的气息在黑暗中交缠、碰撞、最终交融,如同三条在惊涛骇浪中相互依偎的船。远征归来的将军,以最原始也最激烈的方式,宣告着他的回归,也安抚着伤痕累累的爱侣,更在这短暂的喘息中,汲取着继续前行的力量。沉重的木床在黑暗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混合着压抑的喘息与低吟,如同黔西北大地在重压下发出的呻吟,最终归于一片带着疲惫与某种奇异安宁的寂静。窗外,早春的夜风掠过檐角,呜咽着远去。

翌日清晨,小龙塘笼罩在一片乳白色的浓雾中。寨墙、屋檐、刚刚抽出嫩芽的树梢,都浸润在湿漉漉的水汽里,空气清冽微寒。寨门早已大开,数十名虎威营精骑肃立两侧,人披轻甲,马衔枚,岩桑、岩峰兄弟一左一右,如同两尊铁塔,护在一辆青幔马车旁。奢禄一身水西将领的劲装,按刀立于车辕前,面色沉凝。

周起杰、刘瑜并立于寨门前送行。奢香已换下昨夜的红袍,依旧是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外罩防寒的深青色斗篷,长发利落地束在脑后。她脸上看不出多少离别的愁绪,只有一片沉静如水的坚定。

“药,每日一剂,不可间断。”刘瑜将一个小巧的紫檀木药盒塞进奢香手中,低声叮嘱,“安神止痛的方子在里面。南京湿冷,夜里用热水袋敷一敷伤处。”

奢香接过药盒,入手温润,点点头:“放心。”她目光转向周起杰,千言万语,只凝成一句:“夫君…妾身走了。”

周起杰深深看她一眼,所有的不舍、担忧、嘱托,都化在这沉沉一瞥中。他用力一点头,声音斩钉截铁:“等你回来!” 他抬手,用力一挥。

奢禄低喝一声:“起行!”

马车辚辚,精骑簇拥,一行人马很快便没入小龙塘外浓得化不开的晨雾之中,只留下渐渐远去的马蹄声和车轮碾过湿土的辘辘声。周起杰伫立在寨门口,望着那片吞噬了车马的茫茫白雾,久久未动。刘瑜抱着必畅,轻轻依偎在他身侧,低声道:“她带着黔西北的血泪和生机去的,定能…讨回公道。”

队伍离开小龙塘,沿古驿道向东北而行,穿行于黔地莽莽苍苍的群山之间。初春时节,山野间已有点点新绿点缀于苍黑的山岩与枯黄的草甸之上,但寒意依旧料峭,尤其进入苗岭深处,山风卷过密林,带着刺骨的湿冷。

这日午后,队伍行至一处险峻峡谷。驿道在陡峭的山壁上凿出,仅容一车通行,左侧是深不见底的幽涧,涧水奔腾咆哮,声如闷雷。右侧则是遮天蔽日的原始密林,古木参天,藤蔓虬结,光线昏暗。岩桑策马走在最前探路,岩峰则紧贴着奢香的马车,警惕地扫视着上方浓密的树冠和嶙峋的怪石。奢禄在队伍中段压阵。

突然,前方密林深处传来一声凄厉至极的咆哮!那咆哮声震得林间宿鸟惊飞,树叶簌簌落下,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和母兽护崽的疯狂!

“戒备!”奢禄厉声高喝,同时勒住马缰。整个队伍瞬间绷紧,护卫们“锵啷”一声拔出腰刀,弓弩手迅速搭箭上弦,警惕地指向声音来源的密林方向。

岩桑已从前方策马奔回,脸色凝重:“夫人!是虎啸!”

话音未落,密林边缘的灌木丛剧烈晃动,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拖沓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头体型硕大的雌虎猛地撞开荆棘,蹒跚着冲到了驿道边缘!

眼前的景象令人心头发紧。这头母虎显然正值壮年,黄黑相间的皮毛本应油光水滑,此刻却沾满了污泥和暗红的血痂,左后腿被一个锈迹斑斑的巨大捕兽夹死死咬住!精钢打造的锯齿深深嵌入皮肉,几乎咬碎了腿骨,鲜血顺着铁夹边缘不断滴落,在冰冷的山石上洇开刺目的红。它腹部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琥珀色的兽瞳因剧痛和极度的疲惫而布满血丝,眼神却依旧凶悍,死死盯着眼前的人类队伍,发出威胁的低吼,露出森白的獠牙。

然而,最令人震撼的并非它自身的惨状。它口中,竟死死叼着一只同样沾满血污、还在微弱挣扎的虎崽!那小东西不过猫儿大小,眼睛都未完全睁开,发出细弱得如同呜咽般的叫声。

雌虎显然已到了强弩之末。它拖着沉重的捕兽夹和伤腿,每挪动一步都伴随着骨骼摩擦的可怕声响和喷涌的鲜血。它试图将幼崽护在身下,但摇晃的身躯根本无法站稳。它看看深不见底的幽涧,又看看眼前刀枪出鞘、杀气腾腾的人类,那充满野性与母性的兽瞳里,竟流露出一丝近乎人性的绝望与哀求。

就在这时,一直端坐车中的奢香猛地掀开车帘。她耳廓后那片浅褐色的虎斑胎记,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清晰而灼热的悸动!仿佛有细微的电流窜过,与那濒死母虎的痛苦和幼崽的哀鸣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共鸣!

她推开车门,不顾护卫的阻拦,径直跳下马车,一步步走向那头拦在路中央、气息奄奄却依旧护崽的雌虎。

“香儿小心!”奢禄惊得就要上前。

奢香抬手止住父亲。她目光沉静,毫无惧色地迎上雌虎充满警告和痛苦的眼神,在距离它约莫五步远的地方停下。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斗篷在凛冽的山风中微微飘动。

时间仿佛凝固了。雌虎的咆哮变成了痛苦的低呜,它死死盯着奢香,又看看口中叼着的幼崽。就在众人以为它要拼死一搏时,它眼中那最后一点凶光骤然熄灭,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悲哀与决绝。它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低沉的哀鸣,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走到奢香面前,将那团小小的、沾满母亲血污的虎崽,轻轻放下!然后那庞大的雌虎身躯轰然倒塌,如同山崩!它沉重的头颅砸在冰冷的山石上,琥珀色的眼睛最后看了一眼被人类接住的孩子,缓缓阖上,再无声息。只有那条被铁夹咬碎的后腿,还在神经性地微微抽搐。

整个峡谷一片死寂,只有涧水奔腾的轰鸣和山风掠过林梢的呜咽。护卫们举着刀,握着弓,却都僵在了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奢香抱着怀中瑟瑟发抖、细声呜咽的虎崽,感受着它微弱的心跳和温热的躯体。她耳后的胎记依旧微微发烫。她低头看着地上雌虎渐渐冰冷的庞大身躯,又看看怀中这失去母亲的幼小生灵,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与宿命般的沉重感攫住了她。

“取工具来,把这铁夹卸了。”她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寻个向阳的坡地,把它…好生安葬。”

护卫们这才如梦初醒,连忙上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沉重的捕兽夹从虎尸上卸下。岩桑带人在附近寻了处干燥背风的土坡,挖了深坑。奢香亲手将雌虎的尸身推入坑中,覆上泥土。没有立碑,只移来几块大石作为标记。

“从今往后,你就叫‘斑奴’。”奢香低头,用指腹轻轻拂去幼虎口鼻间的血污,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更改的决断。小虎崽似乎感受到一丝暖意,伸出粉嫩的舌头,无意识地舔了舔她的手指。她解下自己的斗篷,将这小东西仔细裹好,抱回车上,放入一个铺了软布的藤筐里。

队伍再次启程,气氛却更加凝重。那母虎临死托孤的悲壮,如同沉甸甸的石头压在每个人心头。奢香坐在摇晃的车厢里,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藤筐边缘。筐内,小斑奴蜷缩在温暖的斗篷里,发出细微的鼾声。她耳后的胎记,那灼热感渐渐褪去,只余下一种沉甸甸的、挥之不去的温热。这温热,连着怀中这懵懂的幼兽,也连着水西方城,连着毕节卫,连着身后这片多灾多难却又生生不息的土地。

又行数日,队伍已深入苗疆腹地。山势愈发险峻,驿道也更加崎岖难行。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种若有似无的、令人不安的焦糊气味。起初很淡,随着深入一道狭窄的山谷,那气味陡然变得浓烈刺鼻,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作呕的甜腥。

奢禄勒住马,鼻子用力嗅了嗅,脸色骤变:“有血腥!还有…烧焦的味道!前面不对劲!岩桑,带几个人,前出探路!其他人,结阵戒备!”

奢香也推开车窗,浓烈的焦糊和血腥味扑面而来,让她胃里一阵翻涌。她眉头紧锁,望向山谷深处。不多时,岩桑派回一名骑手,那年轻的水西兵脸色煞白,声音都在发颤:“夫…夫人!前面…前面整个寨子…全没了!烧…烧光了!到处都是…死人!”

奢香心头猛地一沉:“走!”

队伍加快速度,转过一个山坳。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瞬间如坠冰窟!

一片焦土!曾经依山而建的苗寨,此刻只剩下断壁残垣。焦黑的木梁扭曲着指向阴霾的天空,未燃尽的茅草还在冒着缕缕青烟。破碎的陶罐、烧变形的铁器、焦炭般的木头散落一地。空气中那股浓烈的焦糊味、皮肉烧焦的恶臭、以及浓重到化不开的血腥气,混合成一种地狱般的气息,狠狠冲击着每个人的感官。

没有哭声,没有呼喊,只有一片死寂。死寂中,几只黑鸦扑棱着翅膀,从焦黑的屋架上飞起,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呱呱”声。

奢香走下马车,踩着滚烫的灰烬和瓦砾,一步步走进这片人间地狱。岩峰紧紧护卫在她身侧,手握刀柄,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奢禄则指挥部分护卫散开警戒,其余人开始搜索是否还有幸存者。

触目所及,皆是惨状。一具具焦黑蜷缩的尸体散布在废墟间,有些还保持着临死前挣扎的姿态。一处倒塌的土墙下,压着半截烧焦的孩童手臂,小小的手指蜷曲着。一处水井旁,倒伏着几具身首分离的青壮尸体,血迹早已干涸发黑。寨子中心的空地上,一堆尚未完全熄灭的灰烬里,隐约可见扭曲的人形轮廓。

奢香的脸色越来越白,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她走过一处处废墟,目光扫过那些无声控诉着暴行的惨状。耳廓后那片胎记,再次传来清晰而灼热的悸动,比上次在苗岭遇虎时更加剧烈,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与愤怒,如同冰冷的岩浆,在她胸腔里奔涌。

她走到一处相对完好的灶屋残骸前。土灶塌了一半,灶膛里积满了灰烬。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开时,目光无意间扫过那堆厚厚的灰烬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下?

奢香的心猛地一跳。她不顾岩峰的劝阻,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表面冰冷的灰烬。灰烬下,赫然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约莫三四岁的苗家小女孩。她浑身沾满了黑灰,小脸脏污得看不清五官,只露出一双空洞得可怕的眼睛。那眼睛大而无神,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气,只剩下无边的死寂和麻木。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同样肮脏破烂的、用碎布头缝制的布娃娃。娃娃的一条胳膊已经不见了,露出里面发黑的棉絮。

奢香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耳后的灼热感瞬间达到了顶点,带着一种尖锐的刺痛!她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解下自己身上那件御寒的查尔瓦(彝族长披风),不顾那孩子满身的灰烬和污秽,用厚实的羊毛毡将她连同那个破布娃娃一起,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小心翼翼地抱了起来。

小女孩的身体冰凉僵硬,在她怀里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死死抱着那个破娃娃,空洞的眼睛望着虚无。奢香感受着怀中这轻飘飘的重量和刺骨的冰冷,又低头看了看她脏污的小脸,一种巨大的悲悯和难以抑制的愤怒几乎将她淹没。她想起毕节卫城里,刘瑜怀中那个同样年纪、粉雕玉琢、被呵护得无微不至的必贤何必畅。

她抬起头,对跟上来的奢禄道:“她叫周安洛。找些干净的衣物,生火,煮点热米汤来。”语气不容置疑。奢禄看着女儿怀中那毫无生气的孩子,再看看这片修罗场般的焦土,眼中也充满了震惊与悲愤。他立刻吩咐下去:“快!按夫人说的做!找衣服!生火煮汤!”

很快,篝火在废墟旁的空地上燃起。奢香坐在一块相对干净的石头上,用温水浸湿布巾,极其轻柔地擦拭着安洛脸上的污垢。随着污垢褪去,露出一张清秀却毫无血色的小脸,只是那双眼睛依旧空洞,仿佛灵魂已被这片焦土吞噬。热米汤煮好了,奢香用小木勺一点点喂到她嘴边。安洛机械地张着嘴,吞咽着,眼神却依旧茫然地望着前方,小手始终死死攥着那个破布娃娃。

奢香将安洛抱得更紧些,试图用自己的体温驱散她身上的寒意。她低头看着怀中这失魂落魄的小小生命,又看了看不远处藤筐里熟睡的小斑奴。一个失去了母亲,被仇敌收养;一个失去了家园和亲人,在灰烬中被掘出。这乱世微末的慈悲,如同废墟中残存的火星,微弱,却固执地不肯熄灭。

夜幕降临,队伍在远离那片焦土的一处废弃驿站歇脚。驿站破败不堪,勉强能遮风。护卫们清理出几间相对完好的屋子,燃起篝火驱散寒意。

奢香所在的房间内,阿萝已经铺好了简陋的床铺。周安洛被清洗干净,换上了一身护卫们凑出来的、对她来说过于宽大的粗布衣服,依旧紧紧抱着那个破布娃娃,蜷缩在奢香身边,沉沉睡去。只是即使在睡梦中,她小小的眉头也紧锁着,身体偶尔会惊悸般地抽动一下。藤筐放在床边,小斑奴在里面发出细微的鼾声。

奢香没有睡意。她坐在床边,借着窗外透进的黯淡星光,凝视着安洛惊悸不安的睡颜。手指轻轻拂过小女孩紧锁的眉头,试图抚平那深刻的恐惧。指尖触碰到安洛冰凉的小脸,耳后那片胎记似乎又传来一丝微弱的余温,仿佛在无声地呼应着这苦命孩子的悲苦。

窗外的山风呼啸着,如同无数冤魂在呜咽。怀中孤女细微的呼吸,藤筐里幼虎的鼾声,身后万千水西、永宁乃至整个黔西北被压迫百姓沉甸甸的期盼,还有沅水那即将面对的滔天风浪与南京城阙森严的重重宫门……所有的一切,都沉沉压在她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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