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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二十年夏天的蝉声嘶哑得格外扎耳。

诚意伯府竹影深处,几竿修竹在灼热的风里蔫蔫地晃着,叶片边缘都卷了焦黄。竹影深处的小书房,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面恼人的蝉噪,却隔不开那股子闷热。刘伯温独坐案前,一身半旧的葛布道袍,后背已被汗水洇湿了一片深色。他面前摊着一份墨迹犹新的八百里急报,来自黔西北毕节卫。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楠木桌面,最终停留在案头一个打开的紫檀木匣内。匣中静静躺着一柄玉梳,梳背雕着盘曲的螭纹,玉色温润,唯那梳齿间,缠绕着一缕极淡、却异常刺目的暗红血沁纹路,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刘伯温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那缕血沁,触感冰凉,却带着一股直透骨髓的阴寒。

急报上的字句,在他眼前跳跃:

“……侯爷当众裂御赐蜀锦为七星卫战旗……奢香夫人怒斥户部清吏王秉忠,言‘少一垄土,断尔腿填之’……鹰愁渡栈道已动工,蒙馆择址十处,新稻种分发乌撒、镇雄……”

周起杰的反击,刚猛决绝,务求滴水不漏。奢香的悍勇,锋芒毕露,震慑宵小。孩子们在黔地,正用他们的方式,艰难地铸着盾,试图抵挡那从应天城源源不断抛来的、裹着锦灰的利刃。

可刘伯温眼底,却无半分欣慰,只有深潭般的凝重,几乎要将人溺毙。他太累了。皱纹如同刀刻斧凿,深嵌在眉宇间,曾经洞彻世事的双眼,此刻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忧虑。指尖下的血沁纹路,仿佛又深了一分。这玉梳,是当年诸葛亮南征七星关所得黄玉髓坠的一部分,后来传至他手,与西南那诡谲的“山河枢盘”隐隐相连。此刻这血沁的异动,非是黔地有警,而是他心头那根绷得太久的弦,已到了崩断的边缘。

太子朱标薨了,这棵大树一倒,朝局瞬间成了群狼环伺的猎场。燕王朱棣,野心勃勃,暗中招揽不成,反手便与李善长一系合力,将周家推上“孤忠”的火炉炙烤!捧杀!这把火,烧的何止是黔西北?分明是要将周家、将他刘伯温这浙东一系一脉,彻底焚成灰烬!而皇帝朱元璋,痛失爱子,疑心病已重到草木皆兵,对任何手握重兵、声名过盛之臣,都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周起杰越是刚直自守,在皇帝眼中,怕是越像拥兵自重、恃功桀骜!

黔地那面盾,铸得越坚实,引来的猜忌之火,只会越猛烈!直到将盾后的人,活活烤干!

刘伯温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掌心下那玉梳的血沁,冰得他指尖发麻。他仿佛看到,应天城的阴云,正化作无数无形的枷锁,层层叠叠,压向远在黔山的女儿刘瑜、女婿周起杰、还有那些稚嫩的外孙……

良久,他猛地睁开眼。眼底最后一丝挣扎、最后一点对朝堂的眷恋,如同燃尽的灯芯,倏然熄灭。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决绝。

“黔局已死。” 四个字,从他干裂的唇间吐出,轻若叹息,却重逾千钧。他不再看那黔地急报,目光投向壁上悬挂的那幅巨大无比、标注着大明两京十三省及诸藩封地的《坤舆全图》。视线,牢牢锁住了地图中央——应天,金陵城!

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救黔地,必先破金陵之局!要破金陵死局,唯有……釜底抽薪!

他缓缓伸手,拿起那柄螭纹玉梳。指尖再次抚过那缕冰凉刺骨的血沁纹路,眼中再无波澜。然后,他轻轻地将玉梳放回紫檀木匣深处,“咔哒”一声轻响,合上了匣盖,落下了黄铜小锁。

仿佛锁住了对西南最后一丝无谓的牵挂,也锁住了自己过往的某种执念。

“刘忠。” 他对着门外唤道,声音嘶哑,如同砂纸磨过枯木。

老管家刘忠应声而入,垂手肃立。

“备车。” 刘伯温站起身,葛布道袍的下摆拂过冰冷的青砖地面,“去文华殿。”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种赴死般的平静,“见见太子殿下……留下的几位旧日讲官。” 太子虽薨,其亲近的文臣班底仍在,这些人,或许便是撬动淮西铁板的第一根杠杆。

刘忠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惊愕与深切的担忧。文华殿?那是太子旧日读书理政之所!老爷此刻去那里,无异于在皇帝心头最痛的伤疤上撒盐,更是将自己彻底置于淮西勋贵的对立面!这简直是……引火烧身!

“老爷……” 刘忠嘴唇翕动,想劝。

刘伯温已迈步向外走去,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单薄,却又挺直如松,带着一股一去不返的决绝。那背影没入门外灼热刺目的暮色金光里,瞬间被吞没。

刘忠望着那空荡荡的门口,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他不敢再言,慌忙转身去安排车马。

韩国公府,后园水榭。

相比诚意伯府的清冷压抑,这里却是另一番景象。曲水回廊,荷风送爽。巨大的冰盆置于四角,丝丝凉气驱散了暑热。李善长一身轻薄的杭绸常服,斜倚在铺了玉簟的湘妃榻上,意态闲适。他须发已见银丝,面皮却保养得极好,红润光洁,唯有一双眼睛,深不见底,沉淀着数十年宦海沉浮的精明与城府。

两个俏丽的侍女,一个轻轻打着羽扇,一个纤纤素手剥着冰镇过的水晶葡萄,小心地喂到他嘴边。李善长微微张口含住,甘甜的汁水在舌尖化开,惬意地眯起了眼。

水榭中央的紫檀木大案上,摊开一幅前朝名家仿李思训的青绿山水《江帆楼阁图》,笔法工丽,设色秾艳。李善长目光悠悠地欣赏着,手指在膝上随着臆想中的山水起伏轻轻叩击,一派悠然自得。

管家李福垂手肃立在榻旁,屏息凝神,直到李善长咽下葡萄,才上前半步,压低声音禀报:“相爷,凤阳老宅那边……前几日暴雨冲垮了东院一段花墙,连带角门也塌了半边。守宅的七老爷递了信来,问是雇匠人修,还是……” 他小心翼翼地觑着李善长的脸色。

李善长眼皮都没抬,依旧看着画中那巍峨的楼阁,仿佛随口吩咐:“些许小事,也来聒噪。凤阳卫指挥使张成,不是一直想把他那个不成器的内侄塞进五军都督府历练么?让他派一队守陵的军户过去,手脚麻利点,三五日便修好了。记住,要悄悄的,别闹出太大动静。” 他语气平淡,仿佛调用守备皇陵的军队去给自己修私宅,如同吩咐家仆扫个院子般理所当然。

李福心头一凛,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忙躬身应道:“是,相爷。小的这就去办。” 他深知此事非同小可。调用守陵军士修私宅,形同僭越!一旦泄露,便是授人以柄!但相爷既然发话,他只能照办。

“嗯。” 李善长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目光终于从画上移开,瞥了李福一眼,那眼神深若寒潭,带着无声的警告,“管好下面人的嘴。”

“小的明白!” 李福脊背一寒,头垂得更低,倒退着出了水榭。

水榭内,只剩下羽扇轻摇的沙沙声和侍女剥葡萄的细微声响。李善长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幅《江帆楼阁图》,嘴角却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黔地周起杰?不过是条被捧上高台的困兽,迟早摔得粉身碎骨。燕王?年轻气盛,还需借他这把老骨头压阵。至于皇帝……痛失爱子,心神已乱,疑神疑鬼,正是他淮西一系巩固权势、清除异己的良机!刘伯温那个老狐狸?哼,没了太子,他还能翻出什么浪花?不过是冢中枯骨罢了。

他捻起一颗冰凉的葡萄,送入口中,甘甜沁脾,志得意满。

他万万没有察觉,就在水榭外回廊的阴影里,一个负责洒扫的低等仆役,正将耳朵死死贴在雕花木窗的缝隙上,将他与管家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那仆役脸色煞白,眼中却闪烁着一种混杂着恐惧与兴奋的异样光芒。

武英殿。

殿内四角的冰盆似乎失去了效用,空气沉滞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巨大的蟠龙金柱投下森然的阴影。朱元璋只穿着一件明黄软缎中衣,敞着怀,露出里面浆洗得发白的里衣。他枯坐在巨大的御案之后,背脊佝偻得厉害,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精气神,只剩下一个被丧子之痛和滔天权欲反复熬煮的空壳。

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疏,他看都没看一眼。只有两份东西,被他死死攥在手里,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青筋如同蚯蚓般在枯瘦的手背上暴起。

左手,是一份薄薄的密报。来自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字字如淬毒的钢针:

“洪武二十年六月初七,凤阳皇陵神道西侧第三对石像生底座旁,发现新鲜军制皮靴印痕三枚,深陷泥中,印纹清晰,非守陵卫军日常巡逻路线……同日,韩国公府凤阳老宅东院坍塌花墙及角门,已由百余名身着凤阳卫军服之壮丁修复完毕,为首者乃凤阳卫百户赵奎……”

右手,是一卷颜色发黄、边缘磨损的陈旧卷宗。封皮上几个浓墨大字,如同干涸的血迹:《洪武八年胡惟庸逆案·李存义供词附卷》。卷宗摊开在案上,露出里面一行行触目惊心的字句,其中一页,被朱元璋的手指死死按住的地方,赫然写着:

“……兄(李)善长虽未同谋,然逆谋初起时,存义曾密告于兄,兄默然良久,叹曰:‘汝好自为之,吾老矣,无能为也。’未加劝阻,亦未举发……”

“默然良久……无能为也……” 朱元璋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反复咀嚼着这八个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太子仁弱,他尚在时,朱元璋为了朝局平衡,为了太子将来能顺利驾驭这些骄兵悍将,对李善长这头盘踞朝堂多年的老狐狸,一忍再忍!甚至在他牵扯进胡惟庸案时,念其开国功勋,赐下免死铁券,保了他一条老命!

可换来的是什么?

换来的是他纵容族人横行乡里!换来的是他暗中勾结藩王,搅动朝局!换来的是他竟敢默许调用守备皇陵的军队,去修他李家的私宅!那军靴印,就踩在太子他娘(马皇后)长眠的皇陵神道上!更可恨的是,胡惟庸谋逆,他李善长早就知情!他早就知道!却选择了默许!选择了冷眼旁观!他是在等!等胡惟庸事成?还是等胡惟庸事败,他再出来收拾残局,稳坐他的宰相之位?!

一股混杂着被愚弄的暴怒、丧子的锥心之痛以及对权力失控的滔天恐惧,如同岩浆般在朱元璋胸腔里奔涌、咆哮!他眼前阵阵发黑,仿佛看到李善长那张看似恭顺、实则包藏祸心的老脸,在眼前无限放大,正对着他发出无声的、恶毒的嘲笑!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猛地从朱元璋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双目赤红,如同喷火,枯瘦的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他猛地抓起御案上那枚象征着“除谋逆不宥”外可免二死的丹书铁券——李善长的那枚免死铁券!

那铁券冰冷沉重,上面錾刻的“开国辅运”四个金字,此刻在他眼中,成了最大的讽刺!

“开国辅运?朕开的天!朕辅的运!” 朱元璋嘶声咆哮,声震殿宇!他手臂肌肉贲张,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枚象征着无上恩荣、也承载着无尽耻辱的免死铁券,狠狠掼向坚硬无比的金砖地面!

“咣——当!!!”

一声震耳欲聋、令人心悸的金铁交鸣巨响,在空旷死寂的武英殿内轰然炸开!那枚沉重的铁券在地上疯狂地弹跳、翻滚,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最终“哐啷”一声,撞在蟠龙金柱的基座上,停了下来。券身上那四个錾刻的金字“开国辅运”,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变形,如同四张无声嘲笑的鬼脸。

侍立殿角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景弘和几个小内侍,早已吓得面无人色,魂飞魄散,扑通一声齐齐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头死死磕在冰冷的地砖上,连大气都不敢喘。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唯有朱元璋粗重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殿内回荡。

他死死盯着地上那枚扭曲的铁券,胸膛剧烈起伏,赤红的双眼里,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温度彻底消失,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毁灭一切的暴戾杀机。

“毛骧!” 声音不高,却像是从九幽地狱传来,带着刮骨的寒风。

殿门无声开启。锦衣卫指挥使毛骧,一身腥红的飞鱼服,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单膝跪倒在御案前,头深深低下:“臣在!” 他仿佛早已预料,也早已等候多时。

朱元璋没有看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盯着地上那枚铁券,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带上你的人。”

“去韩国公府。”

“锁拿李善长。”

“押入诏狱。”

“告诉三法司,给朕——撬开他的嘴!”

“臣,遵旨!” 毛骧的声音冰冷如铁,没有丝毫波澜。他起身,腥红的袍角在死寂的殿内划出一道刺目的血痕,身影迅速没入殿外的黑暗。

朱元璋依旧枯坐在御案后,如同一尊凝固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雕像。殿内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那枚躺在金砖上、扭曲变形的丹书铁券,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时代、一个权臣、乃至帝王最后一丝温情的彻底终结。

诏狱。

这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混杂着血腥、霉烂和绝望的气息。石壁冰冷潮湿,凝结的水珠无声滴落,砸在肮脏的地面上,发出单调而瘆人的“滴答”声。火把的光线昏暗跳跃,在墙壁上拖曳出扭曲晃动的鬼影。

最深处的单间囚室。李善长身上那件象征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紫袍玉带早已被剥去,只穿着一件白色的囚衣,污迹斑斑。他头发散乱,花白的胡须纠结在一起,脸上那副数十年精心维持的从容、威严、深沉,此刻荡然无存。只剩下灰败,一种被抽空了所有精气神的灰败。他蜷缩在冰冷的石榻一角,囚衣下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不是冷的,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铁门“哐当”一声被拉开。毛骧那张如同刀削斧凿、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出现在门口。他身后跟着一个端着托盘的书办,托盘上放着一份墨迹淋漓的供状和一支沾饱了墨的毛笔。

毛骧走了进来,脚步无声。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在角落里的李善长,眼神像在看一块朽木。

“韩国公,” 毛骧的声音平板无波,在这死寂的囚室里却格外清晰,“画押吧。画了,少受些零碎苦头。”

李善长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看向那份供状。上面的字迹在昏暗的火光下有些模糊,但最顶上那行大字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眼里:

“罪臣李善长供认:知胡惟庸、李存义等逆谋,未举发,犯‘知逆不举’之罪……”

“知逆不举……” 李善长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他想辩驳,想喊冤,想搬出自己开国的功勋,想质问皇帝为何如此绝情!可当他抬眼,对上毛骧那双毫无人类情感、如同毒蛇般冰冷的眼睛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太清楚了,皇帝要的不是真相,是让他李善长彻底闭嘴!是给淮西集团这头盘踞朝堂的巨兽,钉上最后一根棺材钉!

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想起了水榭里的葡萄,想起了那幅《江帆楼阁图》,想起了自己一生算计、一生经营……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

一丝浑浊的老泪,从他那双曾经洞悉朝堂风云的眼睛里滚落,砸在肮脏的囚衣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他颤抖着伸出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那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那支笔。笔尖悬在供状末尾“画押”处,墨汁滴落,在纸上洇开一个丑陋的黑点。

他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死灰一片。他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颤抖的手,在那份将他钉死在耻辱柱上的供状末尾,重重地、歪歪扭扭地,画下了一个代表认罪的十字押。

笔,从他脱力的手中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溅起几点墨污。

毛骧面无表情地拿起供状,吹了吹未干的墨迹,转身就走。铁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沉重的落锁声,如同敲响了李善长政治生命的丧钟,也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

囚室内,只剩下李善长粗重绝望的喘息和那单调的、仿佛永无止境的滴水声。

诚意伯府,后院。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唯有书房一灯如豆。刘伯温独自坐在灯下,面前放着一摞厚厚的、墨香犹存的稿本。封皮上,是几个端正的楷字:《大明律》初稿。这是他耗费多年心血,与宋濂、章溢等人呕心沥血修订,意图为这新生的帝国奠定万世法统根基的巨着。

烛火跳跃,映着他清癯而疲惫的面容。他缓缓地、一页一页地翻看着。那些熟悉的字句,那些曾寄托了他经世济民理想的律条,此刻在昏黄的光线下,却显得如此苍白,如此……讽刺。

窗外,隐约传来几声梆子响,已是三更天了。

刘伯温终于合上了最后一页稿本。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抽干了他胸腔里最后一丝热气。他站起身,走到墙角。那里放着一个半旧的黄铜火盆,盆底积着薄薄一层冰冷的灰烬。

他俯身,拿起那厚厚一摞凝聚了无数心血的《大明律》初稿稿本。指尖拂过那光滑的纸页,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留恋。然后,他没有任何犹豫,将稿本一角,凑近了桌案上那盏摇曳的油灯。

火舌,贪婪地舔舐上干燥的纸张,瞬间蔓延开来!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升腾着,发出噼啪的轻响,迅速吞噬着那些工整的字迹,那些严谨的律条。火光映亮了刘伯温的脸,那张脸上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死水的平静,和一种洞悉一切后的决绝。

“淮西虎死,浙东犬烹……” 他看着跳跃的火焰,低声自语,声音嘶哑而平静,“自古皆然。陛下……不需要第二个李善长,更不需要一个能修订《大明律》的刘伯温。”

火焰越烧越旺,将整个稿本吞噬,卷起黑烟和飞舞的灰烬。炽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灼烤着他的面颊。那火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跳跃,如同最后的祭奠。

“吾道尽矣。” 他对着那熊熊燃烧的火盆,对着这吞噬了他最后心血与理想的金陵夜色,轻轻吐出四个字。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尘埃落定的苍凉。

火盆中的稿本,终于化为了一小堆通红的余烬,挣扎着吐出最后几点火星,旋即被深沉的黑暗吞没。书房里,只剩下烧焦的纸灰气味,和那盏孤灯,映照着刘伯温如同石雕般凝固的身影。

淮西的巨虎倒了。

他这只浙东的老犬,也到了该彻底退场的时候。

诚意伯府书房内,最后一点纸灰在黄铜火盆里卷曲、变黑,彻底没了温度。烧焦的气味混着窗外六月金陵特有的溽热湿气,沉沉压在刘伯温的肺腑间。他咳了两声,声音嘶哑空洞,目光却越过那盆死灰,落在壁上悬挂的《舆地纪胜》上。舆图辽阔,大明疆域如一张新染的宣纸,他枯瘦的手指缓缓抬起,带着一种沉坠的力道,精准地按在西南一隅——“毕节卫”。三个墨字,细小却如铁铸。

“淮西虎死…” 他对着那片墨迹,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字字砸在死寂的空气里,“浙东犬烹…轮到我浙东一系了。”

门外响起谨慎的叩门声,老仆刘忠佝偻着背进来,手里托着一碗刚煎好的药,浓烈的苦涩瞬间盖过了焦糊味:“老爷,药好了。”

刘伯温没接药碗,只从袖中摸出一方素白绢帕,摊在书案上。又从案头一个不起眼的黑陶小罐里,用指甲尖挑出一点暗褐色的粉末,近乎无声地弹入那碗深褐的药汁里。粉末遇水即化,不留痕迹。

他端起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药汁滚烫灼喉,他眉头都未皱一下。放下碗,不过片刻,他喉头猛地一阵剧烈起伏,脸色瞬间涨红,随即又褪成惨白。他猛地侧身,一口暗红的血沫直喷在摊开的素白绢帕上,点点腥红,触目惊心

“呃…咳咳…” 他扶着桌案,脊背痛苦地弓起,剧烈的呛咳撕扯着胸腔,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老爷!” 刘忠骇然,手里的托盘哐当掉在地上,慌忙上前搀扶。

刘伯温摆摆手,喘息稍定,指着绢帕上那摊血污,声音因咳嗽而破碎断续:“无妨…旧疾…拿纸笔来。”

刘忠抖着手研墨铺纸。刘伯温深吸一口气,提笔蘸墨,手腕悬停片刻,落下时却异常平稳。笔走龙蛇,一封言辞恳切、字字血泪的《乞骸骨疏》跃然纸上。字迹间,那病骨支离、油尽灯枯之态,力透纸背。

“刘忠,” 他搁下笔,气息微弱,“将此疏…即刻递通政司。这封信…八百里加急,送毕节镇南侯府。” 他推过另一张写好的素笺,上面只有一行墨字:“病骨支离,乞骸骨疏已上,恐难遂愿。善自珍重。”

刘忠接过信笺和奏疏,只觉得薄薄几张纸重逾千斤,他深深看了主人一眼,那清癯面容上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他不敢再问,躬身退了出去。

信使的马蹄踏破毕节卫深秋的寒霜时,周起杰刚巡完城防归来。玄色山文甲的甲叶上凝着细碎的白霜,被府门檐下的灯笼光一照,闪着冷硬的光。他摘下铁盔递给亲兵,大步走入前院,凛冽的寒气随着他的步伐卷入温暖的正堂。

“侯爷,金陵急件!” 周延双手捧着一个密封的油布筒,快步迎上。

周起杰接过,入手冰冷坚硬。他屏退左右,走到灯下,用匕首挑开封漆,抽出里面薄薄的信纸。刘瑜和奢香闻讯也从内室出来,刘瑜手里还拿着未放下的针线,奢香则披着一件厚实的银鼠皮斗篷。

灯焰跳动,映着信笺上那行熟悉的、力透纸背又隐含枯槁的字迹——“病骨支离,乞骸骨疏已上,恐难遂愿。善自珍重。”

周起杰捏着信纸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瞬间失去血色,变得煞白,薄薄的信纸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他下颌的线条绷得像拉紧的弓弦,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一股冰冷的怒意和沉重的忧虑,如同这黔地深秋的寒雾,瞬间笼罩了他。

“父亲…?” 刘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伸手想去拿那信笺,指尖却在半空停住。

奢香上前一步,目光锐利地扫过那行字,眉头紧锁:“病骨支离?乞骸骨?岳父大人这是…以退为进?” 她看向周起杰紧绷的侧脸,“京城的风,刮到我们黔地了。”

周起杰缓缓松开紧握的手指,信纸边缘已留下深深的褶皱。他将信纸递给刘瑜,声音低沉,像压抑着惊雷:“金陵那头淮西虎刚倒,应天的眼睛,就盯上另一头了。岳父…这是在火炉边跳舞。” 他目光转向刘瑜,“阿瑜,速回信。只报平安,盼他…全身而退。”

刘瑜强压下心头的翻涌,接过信纸,看着那熟悉的字迹,眼圈微红。她用力点头,转身疾步走向书案,铺开信纸,提笔蘸墨。笔尖悬停,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落下的,只是力持平稳的家常:“父亲大人膝下敬禀:黔地安好,秋粮入库,驿道通衢,诸子女康健,唯念父亲甚深。万望珍摄,盼早归林泉。女瑜叩首。”

墨迹在灯下迅速干涸,如同凝结的忧虑。

金陵,武英殿。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一片肃杀的深阔。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也压不住的、新近杀戮留下的铁锈般的气息。李善长的血似乎还未干透。

朱元璋高踞御座,一身明黄常服,面容在冕旒的阴影下显得愈发深峻。他面前御案上,摊开的正是刘伯温那份字字含悲的《乞骸骨疏》。阶下,刘伯温一身洗得发白的四品文官常服,伏跪于冰冷的金砖之上,身形单薄得如同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他低垂着头,剧烈的咳嗽似乎仍未平息,肩背随着压抑的呛咳微微耸动,每一次震动都牵动着殿内紧绷的死寂。

“刘基,” 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的质感,沉沉地砸在空旷的殿宇中,“抬起头来。”

刘伯温依言,缓缓抬起脸。不过旬日未见,那张清癯的脸庞已深深凹陷下去,眼窝下一片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毫无血色。唯有那双眼睛,虽布满血丝,深处却仍沉淀着一种近乎枯寂的清明。他迎向御座上的目光,没有丝毫闪避,只有一片坦然的疲惫。

“你跟了朕多少年了?” 朱元璋问,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

刘伯温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痰音:“回陛下,自至正二十年龙湾献策,追随圣驾,至今…二十有三年矣。”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二十三年…” 朱元璋重复着,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光滑的紫檀木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在死寂的大殿里异常清晰。“二十三年,从江南到漠北,从布衣到帝师…不容易。”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锋,直刺阶下之人,“太医院王院判前日来报,言卿沉疴缠身,非药石可救,需得远离案牍,静养于山水清幽之地,方能延寿数载。可有此事?”

刘伯温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压下喉间的痒意,却引来一阵更剧烈的呛咳。他掩着嘴,身体痛苦地蜷缩了一下,才勉强止住,喘息着回道:“王太医…医道精深,所言…句句属实。老臣…确已病入膏肓,形销骨立,实不堪再…尸位素餐,空耗国帑…恳请陛下…念老臣微末之功,放归骸骨,使…得葬故里青田…于愿足矣。” 说到最后,气息微弱,几不可闻。

朱元璋沉默着,目光在刘伯温佝偻的身形和他那份言辞恳切的奏疏上来回扫视。殿内落针可闻,只有刘伯温压抑而艰难的呼吸声。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

“静养…” 良久,朱元璋终于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听不出喜怒,“王太医的话,朕信。卿乃朕之股肱,大明开国元勋,岂能任其沉疴加身而不顾?归乡之事,暂缓。京畿之内,亦有钟灵毓秀之地。卿且安心在府中将养,太医院自会遣人日日问诊。待卿病体稍有起色,再议不迟。”

这轻描淡写的“暂缓”二字,如同无形的镣铐,瞬间锁死了刘伯温所有的退路。不是允诺,也不是拒绝,是悬在头顶、不知何时落下的钝刀。

“陛下…” 刘伯温还想再言。

朱元璋已抬手止住他:“卿病体孱弱,不宜久跪。退下吧。好生养着。” 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

刘伯温喉头滚动,将所有的话咽了回去。他深深地、极其缓慢地叩下头去,额头触及冰冷刺骨的金砖:“老臣…谢陛下隆恩。” 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他艰难地撑起身,在刘忠的搀扶下,一步一挪,极其缓慢地向殿外退去。那单薄佝偻的背影,在森严殿宇的映衬下,渺小得像随时会被吞噬的尘埃。退出殿门高高的门槛时,他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脚步踉跄了一下。刘忠连忙用力扶住。

殿外,午后的阳光刺眼而惨白,毫无暖意。刘伯温微微侧过头,浑浊的目光越过重重宫阙巍峨的飞檐斗拱,望向那遥不可及的南方天际。那目光沉重得如同压着千山万水,里面翻涌着无人能懂的复杂情绪——是担忧,是决绝,更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苍凉。他知道,这场以病骨为筹码、以性命为赌注的辞官之舞,锣鼓才刚敲响第一声。而应天这座巨大的牢笼,已然无声地合拢。

诚意伯府仿佛一夜之间沉入了死水。沉重的朱漆大门终日紧闭,隔绝了外界所有窥探的目光和喧嚣。府内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苦涩的气息缠绕着每一根梁柱,渗入每一寸砖缝。庭院里那些曾得主人精心侍弄的花木,也失了精神,蔫头耷脑,显出几分颓败。

刘伯温的卧房成了风暴的中心。厚重的窗帘垂下,只留一线缝隙透入微弱的天光,将室内分割成晦暗不明的混沌。空气凝滞,药气、炭火气和一种病人身上特有的衰败气息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他躺在宽大的楠木拔步床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蜡黄,双颊深深凹陷下去,呼吸微弱而急促。富氏和陈氏轮流守在榻边,两人眼睛都红肿着,用温热的湿帕子,一遍遍轻轻擦拭他额头上不断渗出的虚汗,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绝望的温柔。

“老爷…喝口水吧?” 富氏端着一小杯温水,声音带着哭腔。

刘伯温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却无力睁开,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一串模糊不清的音节。

陈氏见状,眼泪又涌了出来,强忍着别过脸去。

卧房外间,刘琏和刘璟兄弟二人相对而坐,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压顶。桌上摊着两份墨迹淋漓的奏疏,是刘伯温口述,由刘璟执笔,刘琏誊抄的再次乞求归乡的辞呈。

“父亲…这是铁了心啊。” 刘琏看着奏疏上力透纸背、却隐隐透着衰颓的字迹,声音沙哑。

刘璟面色沉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淮西李善长刚倒,尸骨未寒!父亲此时再三乞骸骨,落在陛下眼中,是心虚?是避祸?还是…以退为进的试探?” 他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这根本就是死局!递上去,是火上浇油!不递,父亲他…” 他看向内室紧闭的房门,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后面的话哽在喉头。

“递!” 内室传来刘伯温嘶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按我说的…递!”

兄弟俩浑身一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重的无奈和一丝决然。刘琏深吸一口气,拿起两份奏疏,沉声道:“我这就去通政司。”

他刚走出几步,刘璟又叫住他,压低声音,目光扫过门外隐约晃动的可疑人影(锦衣卫的暗哨):“小心些。外面…眼睛多。”

刘琏点点头,将奏疏仔细揣入怀中,挺直脊背走了出去。背影带着一种赴死般的沉重。

刘琏的身影刚消失在府门外的街角,一顶宫中形制的青呢小轿便在诚意伯府门前停下。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景弘亲自搀扶着一位身着六品鹭鸶补服、须发皆白的老者下了轿。正是太医院院判王太医,奉旨前来复诊。

王太医提着沉重的药箱,在刘忠的引领下穿过寂静得可怕的庭院,步入内室。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他走到床前,看到刘伯温的模样,眉头便紧紧锁了起来。富氏和陈氏连忙退开。

王太医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伸出三根保养得宜的手指,轻轻搭在刘伯温露在锦被外枯瘦如柴的手腕上。指尖下,脉搏微弱得如同游丝,时断时续,每一次搏动都艰难异常。王太医屏息凝神,指下的感觉让他脸色愈发凝重。

诊脉良久,他收回手,又示意刘忠掀开被子一角,看了看刘伯温的指甲和舌苔。指甲灰暗无光,舌苔厚腻焦黄。他沉重地叹了口气,对侍立在一旁、脸色惨白的刘琏和刘璟摇了摇头:“诚意伯脉象沉微细涩,元气大伤,邪毒深陷肺络…确是…痨瘵重症,药石之力,恐…难回天啊。” 他从药箱里郑重取出一个明黄色锦缎包裹的小匣,“此乃陛下亲赐‘九转还元散’,取百年老参、天山雪莲等珍物炮制,或可吊住一口元气。速速煎服,万勿延误。”

刘璟双手接过锦匣,只觉得重逾千钧:“谢陛下隆恩,谢王院判。”

送走了王太医,那明黄的锦匣被放在外间桌上,如同一个烫手山芋。刘璟看着它,又看看内室,眼神挣扎。刘琏凑近他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气流:“父亲嘱咐过…那‘血见愁’…”

刘璟猛地一震,看向兄长,眼中闪过一丝骇然,随即被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取代。他重重点头。

厨房里,药炉上的砂锅咕嘟咕嘟翻滚着,苦涩的药气弥漫开来。刘璟亲自守着火,看着仆妇将陛下御赐的“九转还元散”小心地倒入滚沸的药汤中,用银匙缓缓搅匀。仆妇刚转身去取滤药的细纱,刘璟迅速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指甲挑开,将里面一点不起眼的暗褐色粉末——正是那“血见愁”,无声无息地弹入翻腾的药汁里。粉末瞬间消融无踪。

药汁滤净,盛在温润的白玉碗里,深褐色,散发着奇异的混合气味。刘璟端着碗,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一步步走向内室,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守在门外的刘忠看着他手中的药碗,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惊惧和忧心。

内室光线昏暗。刘璟走到床前,声音艰涩:“父亲…陛下赐药,该用药了。”

刘伯温紧闭的双眼微微睁开一条缝隙,眼神浑浊,却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平静。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刘璟在富氏和陈氏惊疑不定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用银匙舀起一勺药汁,吹了吹,送到父亲唇边。

刘伯温顺从地张开嘴,将那勺滚烫苦涩的药汁咽了下去。一勺,两勺…

当第三勺药汁滑入喉中,异变陡生!

刘伯温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拉扯,双目圆睁,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嗬嗬”声!他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胸口的衣襟,脸瞬间由蜡黄转为骇人的青紫色!

“噗——!”

一大口粘稠、暗红发黑的血块,混着尚未化开的深褐药汁,猛地从口中狂喷而出!血污如泼墨般溅满了刘璟胸前的衣襟和他手中的白玉碗,甚至有几滴溅到了惊慌扑过来的富氏和陈氏脸上,温热而腥甜!

“老爷——!”

“父亲——!”

凄厉的哭喊声瞬间撕裂了室内的死寂!富氏和陈氏扑到床边,看着刘伯温在喷出这口血后,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般重重摔回枕上,双眼紧闭,气若游丝,只有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床榻边,那半盆用来预备接污物的清水里,漂浮着令人心悸的暗红凝血块。

刘璟端着那只沾满血污的白玉碗,僵立当场,脸色惨白如纸,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碗中剩余的药汁晃荡着,映着他惊恐绝望的瞳孔。门外,隐约传来压抑的抽气声,是窥探的耳目被这骇人一幕所慑。

三日之期,如同三年般漫长难熬。

诚意伯府内外,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等待。药味更浓了,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仆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大气不敢出。富氏和陈氏几乎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眼睛肿得像核桃,神情木然。刘琏、刘璟兄弟更是形销骨立,眼中布满血丝。

第三日午后,那顶青呢小轿再次停在了诚意伯府紧闭的大门前。王太医在王景弘的陪同下,脸色比上次更加凝重,步履也沉重了许多。

依旧是那间药气浓重、光线昏暗的内室。王太医坐在床前,再次搭上刘伯温的手腕。指尖下的脉搏,比三日前更加微弱、更加凌乱,如同狂风中的残烛,随时可能熄灭。他翻开刘伯温的眼皮看了看,瞳孔有些涣散。目光扫过床边铜盆里那半盆尚未倒掉、颜色暗沉发乌的凝血块,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直冲鼻端。王太医的眉头拧成了死结,脸色灰败下去。

诊视良久,他收回手,沉重地摇了摇头,对着一旁紧张得几乎窒息的刘琏、刘璟和两位夫人,声音干涩:“脉象…散乱无根,元气溃散,邪毒已入膏肓…纵有仙丹,亦…难续命了。” 他看向床榻上气息奄奄的刘伯温,眼神带着医者的悲悯和一丝无能为力的绝望,“备…后事吧。老夫…这就回宫复命。”

“王院判!” 刘琏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哽咽,“求您…再想想办法!救救我父亲!”

王太医叹息着扶起他,拍了拍他的手背,什么也没说,只沉重地摇了摇头。他提起药箱,在王景弘的陪同下,步履蹒跚地走出了这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卧房。

沉重的府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门内绝望的哭嚎。王景弘看着王太医灰败的脸色,低声问:“院判大人,诚意伯他…当真?”

王太医抬头望了望金陵城铅灰色的天空,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那府邸里的病气和死气都吐出去:“油尽灯枯,神仙难救。回宫吧,如实禀报陛下。”

武英殿内,灯火通明。朱元璋正批阅着奏疏,朱笔悬停在半空。王景弘垂手肃立一旁,低声将王太医的诊断和刘伯温病榻上的惨状,一字不漏地禀报上去。尤其提到了那半盆触目惊心的凝血。

“…脉象散乱无根,元气溃散,邪毒入骨…王院判言,纵有仙丹,亦难续命…已让刘府…预备后事了。” 王景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朱元璋手中的朱笔,久久没有落下。一滴鲜红的朱砂,无声地滴落在奏疏洁白的纸页上,迅速洇开,如同一小滩凝固的血。他盯着那点刺目的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陷的眼窝在跳动的烛火下,投下浓重的阴影,让人看不清眼底翻涌的情绪。

殿内死寂一片。许久,朱元璋才缓缓放下朱笔,那滴朱砂已在奏疏上干涸成暗红的一点。

“知道了。” 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传旨太医院,所需药材,尽力供给诚意伯府。让刘家…好生伺候着。” 平淡的语气,却给这场病,给刘伯温这个人,在帝王心中判了最后的“死刑”。不是刀斧加身,而是无声的放弃,任其自生自灭于那座被严密监视的府邸之中。

王景弘深深躬身:“奴婢遵旨。” 他倒退着退出大殿,后背已被冷汗浸湿。殿门合拢的瞬间,他仿佛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疲惫至极的悠长叹息。

洪武二十年的盛夏,热得如同老天爷扣下了一只密不透风的蒸笼。金陵城外的官道上,几辆青幔骡车在炽烈的日头下艰难挪动,车轮碾过滚烫的浮土,扬起呛人的黄烟。打头那辆车上,车窗的竹帘掀开一条细缝,露出刘琏一张被忧惧和暑气蒸得通红的侧脸。他身后车篷深处,刘伯温蜷在厚褥里,盖着薄被,只露出一张蜡黄枯槁的脸,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间或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打断,每咳一次,那身子便痛苦地蜷缩一下,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大哥,父亲他…”并车而行的刘璟隔着车窗,声音压得极低,满是焦虑。

刘琏放下竹帘,隔绝了外面白晃晃的毒日头,也遮住了他眼底翻涌的惊涛。就在昨日,父亲那封言辞哀切、字字血泪的《再乞骸骨疏》终于换来了朱笔御批——“准”。可这恩准背后,是兄弟二人同时递上辞官侍疾的奏本,自断前程,才换来护送老父归乡的通行令牌。父亲的话如同冰锥,扎在他心头:“陛下会准的…一个快死的人,离他的龙椅远些…他才安心。只是…我死后,他必开棺验看!”

开棺!这两个字带着森然鬼气,让刘琏在七月的酷暑里硬生生打了个寒颤。君要臣死,死了也不得安宁?他不敢深想,只觉一股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爬上来。

车马行至浙东地界,暑热稍减,空气里渐渐带了山野湿润的草木气息。青田刘氏老宅那熟悉又陌生的黑瓦白墙出现在视野尽头时,已是黄昏。暮色四合,老宅像一头疲惫的巨兽匍匐在寂静的山坳里。

玄真道长早已带着弟子云鹤候在门前。这位清瘦矍铄的老道,须发皆白,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道袍,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他与刘伯温师出同门,精研阵法机关、丹鼎药理,更因早年云游,通晓诸多西南苗疆秘术。看到刘琏兄弟搀扶下几乎不成人形的刘伯温,玄真眉头紧锁,只沉声道:“扶进静室。”

静室设在老宅最深幽的后院,门窗紧闭,隔绝一切窥探。一盏孤灯如豆,映着刘伯温深陷的眼窝。他强撑着坐起,靠在引枕上,喘息片刻,目光扫过玄真、云鹤,最后落在两个儿子脸上:“‘藏形傀’…可行?”

玄真道长从随身的青布褡裢里取出一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露出几样东西:几根色泽暗沉、纹理奇特的硬木,几卷浸泡过药汁、半透明的坚韧皮膜,一团色泽乌黑、隐隐泛着金属光泽的胶泥,还有几个小瓷瓶,散发出或辛辣或腥甜的气息。

“此乃苗疆秘传‘藏形’之术,非起死回生,而是‘瞒天过海’。”玄真道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选百年阴沉木心,取其致密坚韧,耐腐耐虫,雕琢人形骨架。此为‘骨’。”他拿起一段乌沉沉、入手极沉的木头,指关节敲击,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再以黔地深山所产‘石龙藤’内皮,反复九蒸九晒,浸入特制药汤七七四十九日,使其柔韧如生皮,覆于骨上,此为‘皮’。”他展开那卷半透明、带着奇异弹性的皮膜,灯光下泛着微弱的油光。

“最难是‘血肉’。”玄真道长拿起那团乌黑的胶泥,“此物主料是湘西辰砂、滇南雄精,辅以深海鲛油、百年松胶,再掺入…些许活人精血与墓中陈土,秘法熬炼而成。趁热塑形,敷于皮膜之下,冷却后其色、其质,几可乱真,且能保数年不腐不坏。”那胶泥在他指尖被捻开,拉出粘稠的丝,一股混合着矿物和腐败的奇异气味在静室弥漫开来。

刘琏、刘璟听得脊背发凉,看着那些东西,仿佛看到一具即将诞生的、诡异的“父亲”。

“然此物终究是死物,无有生气。”玄真道长话锋一转,“需借天时地利,以阵法锁住一丝地脉阴气,藏于其中,方能骗过…有心人之眼。”他看向刘伯温,“师弟,你那‘七星锁气阵’图?”

刘伯温从枕下摸出一卷泛黄的帛图,图上以朱砂勾勒着繁复的星辰轨迹与山川脉络,中心一点,正是青田祖茔的位置。“阵枢…在棺内…以七枚古钱…按北斗之形…镇于‘傀’之胸腹…辅以…螭纹玉梳为引…”他喘息着,指向图上一处细小标注,“此梳…与我、与西南…气运相连…可借其力…短暂扰动地脉…混淆感知…”

玄真道长接过阵图,与云鹤低声商议。刘琏兄弟则按照父亲的低声吩咐,开始准备:阴沉木骨架的尺寸要完全依照刘伯温消瘦的身形;皮膜需在特制药水中浸泡至最佳状态;熬炼“血肉”胶泥的铜鼎和炭火在后院隐秘处架起,玄真亲自掌控火候,加入那些气味刺鼻的粉末和粘稠液体,铜鼎内黑烟滚滚,散发出令人作呕又心悸的气息。

时间在紧张、压抑、充满诡异气味的劳作中流逝。刘伯温大部分时间昏睡,偶尔清醒,便由刘璟扶着,强撑着精神,指点骨架关节的雕琢角度,审视皮膜覆盖的贴合程度,甚至伸出枯槁的手指,沾了一点冷却的胶泥,仔细感受其韧性和色泽。

在七月初十的深夜所有的部件在老宅最深处一间隔绝的地下石室中组合完成。

灯烛高燃。石室中央,静静躺着一具“躯体”。它覆盖着那层半透明的、带着诡异弹性的“皮”,皮下的“血肉”胶泥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蜡黄与灰败交织的颜色,与刘伯温此刻的脸色竟有八九分相似!玄真道长手持细如牛毛的银针,蘸取特制的、混合了辰砂和某种矿物粉末的颜料,在那“皮”上细致地“刺”出老人斑、细微的皱纹,甚至眼角、嘴角因痛苦而形成的纹路。云鹤则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覆盖在“躯体”稀疏头发上的假发髻,使其蓬松度与刘伯温的习惯别无二致。

最后一步,玄真道长取出七枚边缘磨得光滑、布满绿锈的“洪武通宝”小平钱,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一枚枚仔细地按压嵌入那“躯体”胸腹部位的胶泥之中。当最后一枚“天权”星位的铜钱嵌入,他又郑重地将一柄形制古拙、梳齿间隐有暗红血丝流转的玉梳(正是当年诸葛亮所得、后传至刘基的那柄螭纹玉梳),轻轻置于“傀”的双手交叠处。

静室中仿佛有微不可察的嗡鸣响起,又似一阵极阴冷的风打着旋儿掠过脚踝。那静静躺着的“藏形傀”,在灯光下竟隐隐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属于濒死之人的衰败“生气”,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连带着石室内的温度似乎都降了几分。

刘琏兄弟看着这具与父亲几乎一模一样的“尸体”,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胃里翻江倒海。这已非简单的欺瞒,而是近乎亵渎的造物!

刘伯温被搀扶着进来,他只看了一眼那“藏形傀”,浑浊的眼中竟闪过一丝奇异的、近乎冷酷的平静。他费力地抬起手,指向旁边一张书案上早已准备好的一卷厚厚书稿。

那是他毕生心血之一——《大明律》初稿的誊录本。

“放进去。”刘伯温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放在它…胸口…铜钱之上。”

刘琏颤抖着捧起那卷沉甸甸的书稿,依言将它端正地放在“藏形傀”交叠的双手之上,恰好覆盖住那七枚北斗铜钱和玉梳。

“记住,”刘伯温的目光扫过两个儿子和玄真师徒,每一个字都像从冰水里捞出来,“我‘死’后,停灵三日,即下葬。棺盖…内面…用朱砂…写上…”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吐出那句诅咒般的箴言:

“开棺见尸者——斩!”

洪武二十年七月十六,寅时三刻。

青田刘氏老宅深处,骤然爆发出凄厉欲绝的哭嚎,瞬间撕裂了黎明前死寂的黑暗。

“父亲——!”

“老爷啊——!”

哭声震天动地,悲怆之情直冲云霄。富氏、陈氏的哭声尖锐哀戚,刘琏、刘璟的悲号则沉痛绝望。仆妇下人跟着放声大哭,整个宅邸瞬间被巨大的悲痛淹没。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裹挟着“诚意伯薨了”的噩耗,飞快地传遍了小小的青田县,随即乘着驿道快马,射向帝国的四面八方。

灵堂仓促设在老宅正厅。素幡白幔低垂,烛火在穿堂风中摇曳,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晃动。一口厚重的楠木棺材停在正中,棺盖尚未合拢。刘琏、刘璟一身重孝,形容枯槁,双目赤肿,跪在灵前烧着纸钱。富氏、陈氏已被搀扶下去,只余下断断续续的、气若游丝的悲泣声从内室传来。

前来吊唁的地方官吏、乡绅耆老络绎不绝。他们踏入灵堂,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棺内吸引——那位曾搅动风云、辅佐太祖开国的传奇人物“刘基刘伯温”,此刻静静躺在棺中。他面容枯槁蜡黄,双颊深陷,嘴唇毫无血色,覆盖着一层死亡的灰败。稀疏的白发梳理得还算整齐,双手交叠置于胸前,上面端正地放着一卷厚厚的书稿。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彻底的沉寂。

哀伤的气氛无比真实。刘琏兄弟磕头还礼时,额头重重砸在冰冷的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哽咽得几乎背过气去。无人怀疑这悲痛有假。谁能想到,那棺中躺着的,不过是一具集阴沉木、药藤皮、辰砂胶泥和七星古钱秘法炮制出的“藏形傀”?那卷压在其胸口的《大明律》书稿,像一块沉重的墓碑,无声宣告着一位帝师毕生法治理想的殉葬。

停灵三日后,依刘伯温“生前遗愿”,不择吉日,即刻下葬青田刘氏祖茔。

下葬那日,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山峦。送葬的队伍蜿蜒如一条白色的长蛇,在青翠的山道上蠕动。纸钱漫天飞舞,唢呐声凄厉呜咽。抬棺的壮汉喊着低沉的号子,沉重的楠木棺材在粗大的麻绳和木杠下微微晃动。

刘琏作为长子,手捧灵位,走在最前。他神情麻木,眼神空洞,只有额角暴起的青筋和紧抿的嘴唇泄露着内心巨大的压力。当棺木缓缓放入早已挖好的墓穴时,他按照父亲的吩咐,亲自上前,做最后的整理。他俯身探入棺内,颤抖的手指拂过“父亲”冰冷僵硬的脸颊(那触感冰冷滑腻,绝非人肤),然后,他猛地一咬牙,用藏在袖中的一支饱蘸朱砂的狼毫笔,飞快地在棺盖内侧,对着“尸体”头顶的位置,写下了那七个血淋淋的大字:

“开棺见尸者斩!”

猩红的朱砂字迹在幽暗的棺木内衬上显得格外刺眼狰狞,透着一股森然的诅咒意味。刘琏写完,迅速缩回手,仿佛被那字烫到。

“盖棺——” 司仪拖着长腔高喊。

厚重的棺盖被抬起,缓缓合拢。当最后一丝缝隙消失,隔绝了内外的一切,那七个血字也彻底隐没在永恒的黑暗之中。泥土一锹锹落下,砸在楠木棺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敲打在每一个送葬者的心上。一座新坟,很快在祖茔苍松翠柏的环绕下隆起。

刘琏兄弟扑倒在坟前,哭得撕心裂肺,几欲昏厥。富氏、陈氏更是被人架着,才没瘫软在地。悲声在山谷间回荡,连天边的阴云似乎都被这悲怆压得更低了。

噩耗如同插上了翅膀,穿越千山万水,终于抵达黔地毕节卫镇南侯府时,已是七月下旬。

信使滚鞍落马,一身尘土,踉跄着冲入正堂,哑着嗓子悲呼:“侯爷!夫人!金陵急报…诚意伯…刘老先生…薨了!”

彼时,周起杰正与奢香、刘瑜及几名心腹将领在沙盘前推演着乌撒方向的边防。信使的声音如同惊雷,在堂中炸开。

奢香手中的一支代表兵力的红色小旗“啪嗒”一声掉在沙盘上。丁玉、周三牛等将领猛地抬头,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刘瑜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她身子剧烈一晃,眼前阵阵发黑,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脱手坠落,滚烫的茶水泼溅在裙裾上,碎裂的瓷片四散飞溅。她像是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

“阿瑜!”周起杰一个箭步上前,猿臂轻舒,稳稳托住妻子倾倒的身体。他剑眉紧锁,面色沉凝如水,仿佛万年不化的寒冰,但那托着刘瑜肩背的手臂,肌肉却绷得如铁石一般坚硬,微微颤抖。他牙关紧咬,腮边肌肉虬结,喉结上下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才从齿缝里迸出几个字,低沉嘶哑,带着强行压抑的悲怆风暴:“说清楚!何时?何地?”

信使跪伏在地,头深深埋下,声音带着哭腔:“七…七月十六,青田…祖宅!刘大人…落叶归根了!” 他双手奉上那份染着泪痕的讣告。

周起杰一手紧紧揽着几近昏厥的刘瑜,一手接过那轻飘飘又重若千钧的素笺。他目光飞快扫过上面冰冷的字句,下颌绷紧的线条锐利如刀锋。一股冰冷暴烈的怒意与沉痛交织着,如同实质的寒气从他周身散发出来,整个正堂的温度似乎都骤然下降。丁玉、周三牛等人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只觉一股沉重的悲凉压得人喘不过气。

刘瑜在丈夫怀中悠悠转醒,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周起杰胸前的衣襟。她没有嚎啕,只是死死攥着周起杰的衣襟,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小动物般绝望压抑的呜咽。那呜咽声,比任何嚎哭都更令人心碎。

周起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他声音沉冷,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味道:“传令!阖府挂孝!各卫所、关隘、哨卡,素幡三日!停止鼓乐宴饮!”他环视堂下诸将,每一个字都砸在地上铮铮作响,“西南诸事,暂由奢香夫人与丁玉将军署理!我与夫人…即刻启程,奔丧青田!”

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商量的余地。镇南侯府瞬间被一片素白笼罩,哀戚的气氛弥漫开来。

日夜兼程,快马加鞭。

周起杰与刘瑜并未大张旗鼓,只带了十数名精悍的亲卫,全部换上不起眼的商旅装束,风尘仆仆,一路向东。他们避开官驿大道,专拣僻静小路疾行。刘瑜一身素白衣裙,外罩深灰色斗篷,风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苍白的下巴和紧抿的嘴唇。她一路沉默,大部分时间都靠在车厢壁上,闭着眼,仿佛在极力压制着什么。只有偶尔车身剧烈颠簸时,她才猛地睁开眼,那双曾经清亮锐利的眸子,此刻布满血丝,空洞地望着虚空,随即又紧紧闭上,长长的睫毛不住颤动。

周起杰则一直策马行在刘瑜的车旁。他同样一身灰布劲装,面容冷硬如石刻,腰间的佩刀随着马匹的颠簸轻轻晃动。他几乎不说话,只有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时刻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旁的山林沟壑,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审视。

当青田那熟悉的山水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时,已是刘伯温下葬后的第七日黄昏。夕阳的余晖给连绵的丘陵镀上了一层哀伤的金边。

他们没有惊动任何人,更没有进入刘家老宅。在距离祖茔尚有一段距离的山脚下,周起杰勒住马,示意队伍停下。他翻身下马,走到刘瑜的车前,掀开车帘,伸出手。

刘瑜将手放入他宽厚粗糙的掌心,借力下了车。她抬起头,望向半山腰那片苍松翠柏掩映下的新坟,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周起杰立刻收紧手掌,稳稳地扶住了她。

“走。”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低沉沙哑。

两人弃了车马,只带了周延和另一名最机警的亲卫,如同最寻常的远房亲戚前来祭拜,沿着蜿蜒的山间小道,一步一步向祖茔走去。步履沉重,踏在铺满松针和碎石的小径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暮色渐浓,归巢的倦鸟在林中发出零星的鸣叫,更添几分凄凉。

终于,刘伯温的新坟出现在眼前。新鲜的黄土堆成一个不大的坟包,上面覆盖着稀疏的白幡,在晚风中无力地飘动。墓碑是新立的青石,上面简单地刻着“明故资善大夫护军诚意伯刘公基之墓”,冰冷而孤寂。

就在看到墓碑的刹那,刘瑜一直强撑的最后一丝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她猛地挣脱了周起杰的手,踉跄着扑向那堆冰冷的黄土。没有哭喊,只有一种近乎窒息的、压抑到极致的悲恸从她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化作一声撕心裂肺的呜咽:

“爹——!”

她扑倒在坟前,双手死死抠进新翻的、带着潮气和草根气息的泥土里,身体剧烈地颤抖着,额头抵着冰冷的墓碑,发出一阵阵破碎的、令人闻之心碎的悲鸣。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墓碑的基座和身下的泥土。那哭声里,有丧父的锥心之痛,有远嫁多年未能尽孝的愧疚,更有对那九五至尊冷酷猜忌的悲愤与无力!她哭得蜷缩起来,像一只受了致命伤的母兽。

周起杰站在她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塔。他紧抿着唇,下颌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眼眶也微微泛红。他深吸一口气,撩起灰布袍的下摆,对着那座新坟,推金山倒玉柱般,双膝重重跪了下去!

“咚!”

膝盖砸在坚硬的山石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没有哭,没有喊。只是挺直了脊梁,双手抱拳,对着墓碑,对着坟茔,对着那黄土之下不知真假的岳父大人,深深地、缓缓地叩拜下去。额头触及冰冷的、带着碎石的泥土,一次,两次,三次!每一次叩首都沉重无比,仿佛要将满腔的悲痛、敬意、愤怒和不甘,都通过这三记响头,深深地砸进这青田的山地里!

晚风卷起坟头的纸灰,打着旋儿飞向昏暗的天空。远处山林深处,几双如同鬼火般的眼睛,透过茂密的枝叶缝隙,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坟前这悲痛欲绝的一幕。那是隐匿在暗处的锦衣卫探马,他们的衣角,隐约可见冰冷的飞鱼纹在暮色中一闪而逝。

刘伯温下葬不过月余,新坟的黄土尚未被秋雨完全夯实,一股阴冷诡谲的风便在应天府悄然刮起,并迅速席卷了朝堂。

源头在刑部。一位平日里并不起眼的给事中,在例行的奏事之后,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用一种带着惊疑不定的语气,向御座上的朱元璋奏道:“陛下,臣…臣近日听闻一桩奇事,事关已故诚意伯刘公。恐涉虚妄,然流言汹汹,不敢不奏。”

朱元璋高踞龙椅,冕旒的珠帘遮住了他大半表情,只淡淡吐出一个字:“讲。”

那给事中咽了口唾沫,声音压低了几分,却足以让殿内肃立的百官听清:“坊间有堪舆高人传言,道是诚意伯归葬之地——浙东青田刘氏祖茔,其山形走势,隐隐有…有‘潜龙吐珠’之象!且…且下葬之日,天现异色,地脉隐有嗡鸣,恐…恐非吉兆,或有…龙气暗藏?”

此言一出,偌大的奉天殿仿佛瞬间被抽空了空气。死寂!针落可闻的死寂!无数道目光,惊骇的、猜疑的、幸灾乐祸的、噤若寒蝉的,齐刷刷射向御座,又飞快地垂下。

朱元璋没有立刻发作。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目光透过冕旒的珠串,冰冷地扫过殿下群臣。那目光,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令人胆寒。

有了这第一颗投石,死水般的朝堂瞬间被搅动。

数日后,都察院一位素以刚直闻名的御史的奏疏,措辞便激烈得多:“…臣闻刘基归葬青田,其冢穴选址,暗合上古葬经‘藏气于渊’之法!此术非寻常,乃聚敛山川灵秀、地脉龙气之秘!刘基生前精研谶纬堪舆,其心叵测!今虽身死,然其冢若成气候,恐…恐有窃夺天家气运之虞!臣请陛下明察,断不可使此隐患存于国中!”

这封奏疏如同在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紧接着,更多或明或暗的奏报如同雪片般飞向通政司,飞向武英殿的御案。

“陛下,臣家乡亦有术士观星,言东南有星孛犯紫微,其芒所指,正应青田!”

“臣启陛下,青田地方官密报,刘基下葬后,其坟茔周围草木异常繁茂,入秋而不凋,此乃地气郁结过盛之兆!”

“坊间更有流言,道是刘基临终前曾留秘语,刻于某物之上,藏于墓中,其言大逆,曰…曰‘明主三十年,继者非君’!此等诛心之言,虽荒诞不经,然三人成虎,恐惑乱民心,动摇国本啊陛下!”

流言越传越邪,越传越具体。茶馆酒肆中,开始有“知情者”绘声绘色地描述刘基墓穴如何“紫气氤氲”,如何“夜半有龙吟”。更有甚者,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几个自称精通风水的“大师”,在有心人的引荐下,“偶然”路过青田,“偶然”观了刘氏祖茔的山势,回来后无不面色凝重,讳莫如深,只隐晦地向人提及“此地不凡,贵不可言,然…恐非臣子所能承受”,或者摇头叹息“藏得太深,反受其噬”。

这些奏报和流言,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龙气”、“藏气”、“图谋不轨”、“大逆预言”这些字眼,源源不断地钻进谨身殿西暖阁,钻进那位开国雄主日益多疑而冷酷的心中。

暖阁内,朱元璋屏退了左右,只留下锦衣卫指挥使毛骧。他背对着毛骧,负手而立,望着壁上那幅巨大的《大明混一图》。手指,无意识地在地图上浙东青田的位置,轻轻敲击着。笃,笃,笃…声音在寂静的暖阁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毛骧。” 朱元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平淡得可怕。

“臣在。”毛骧立刻躬身,如同最警觉的猎犬。

“青田那边…‘看’得怎么样了?” 朱元璋没有回头。

毛骧心领神会,头垂得更低:“回陛下,刘琏兄弟闭门守孝,深居简出,并无异动。刘基坟茔…据暗哨回报,确有些异常,草木…似乎比别处更青些。至于…‘龙气’之说,虚无缥缈,然…”他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选择措辞,“然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那些风水师…说得也有几分门道。最要紧的是,那‘明主三十年,继者非君’的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恐非善类所造。臣…是否需要…”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

朱元璋沉默着。暖阁里只剩下他手指敲击地图的笃笃声,和两人细微的呼吸声。过了许久,久到毛骧后背的冷汗都快浸透飞鱼服,那敲击声才戛然而止。

朱元璋缓缓转过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一种审视猎物般的冰冷与决断。

“去准备吧。” 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挑个…‘合适’的日子。开棺,验看。”

“朕…要亲眼看看,朕的诚意伯,到底在坟里,给朕…埋下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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