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客书屋 通过搜索各大小说站为您自动抓取各类小说的最快更新供您阅读!

月里的寒风,刀子似的刮过冷水溪岔口。雪沫混着冻硬的尘土,被马蹄践踏成污黑的泥浆,溅在田宗鼎华贵的猞猁裘上。他伏在鞍桥,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肺腑都像被冰碴子割过。身后,族侄田茂生那具冰冷的尸体,已被草草掩在道旁一处浅坑里,覆上薄雪。田茂生临死前那绝望的眼神和断续的控诉——寨破人亡,祖坟被掘,鞭尸三百——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田宗鼎的心上。

“大人!快走!贼兵追上来了!” 亲随田七嘶哑的吼声惊醒了田宗鼎的悲愤。他猛地回头,只见西南那条通往盘龙坳的岔道上,烟尘如一条翻滚的黑龙,正沿着坡脊急速蔓延而下。那面刺眼的“思州田”大旗下,田猛狰狞的面孔已清晰可见,手中长刀高举,在铅灰的天幕下闪着慑人的寒光。

“田宗鼎!拿命来!” 田猛炸雷般的咆哮裹挟着风雷般的马蹄声,轰然逼近。

“走!” 田宗鼎目眦欲裂,猛地一夹马腹。胯下坐骑长嘶一声,载着他朝毕节方向亡命狂奔。剩下的十余名亲随,在田七的带领下,毫不犹豫地拨转马头,迎向那滚滚而来的黑色铁流。

刀光乍起,血花迸溅。惨烈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战马悲鸣声瞬间撕裂了冬日的死寂。田宗鼎不敢回头,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身后那短暂而决绝的阻击,如同投入洪流的石子,很快便被奔腾的黑色浪潮吞没、撕碎。田七的怒吼戛然而止。

冰冷的绝望攫住了田宗鼎。他伏低身子,拼命抽打马臀,将身后那片修罗场和族人的血泪远远抛开。毕节!只有毕节镇南侯府,或许是他最后一线渺茫的生机!

毕节卫,镇南侯府。

暖阁内炉火熊熊,驱散了窗棂外透骨的寒意。周起杰一身玄青常服,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中几株老梅虬枝上积压的白雪,眉峰紧锁。案几上,摊着思南送来的最后一份关于新坑朱砂矿纠纷的呈报。

奢香坐在炭盆旁,手里虽拿着针线,眼神却定定地望着跳跃的火焰,眉宇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沉郁。刘瑜则伏在案前,指尖蘸着朱砂,在一本厚厚的《毕节卫及水西、乌撒诸司丁口赋役清册》上勾画批注,笔走龙蛇,神色专注。

“田宗鼎此去思南,吉凶难料。” 周起杰的声音低沉,打破了室内的沉寂,“田琛狼子野心,勾结黄禧,又有新坑朱砂矿这块肥肉吊着,绝不会善罢甘休。”

刘瑜搁下笔,抬起头,眼神锐利如锥:“田琛若真敢动手,便是公然撕毁洪武十八年朝廷定下的两司界约,形同谋逆!但问题是,” 她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如今是什么时候?金陵城里,蓝玉的血还没干透!一万五千颗人头落地,开国的勋贵几乎被连根拔起!陛下为皇太孙‘开路’,手段酷烈如斯,此时任何边将拥兵擅动,都无异于自寻死路!”

奢香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着火:“难道就眼睁睁看着田宗鼎被田琛屠戮?看着思南苗民遭难?看着田琛这逆贼坐大?田琛今日敢屠思南,明日就敢窥伺乌撒、永宁!周家在黔地十余年积攒的威信,难道要毁于一旦?若连依附我等的田宗鼎都护不住,日后还有哪个土司头人敢信我们周家?”

她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在周起杰心头。威信!这正是他最大的顾虑,也是刘瑜担忧的根源。不出兵,周家便是见死不救,威信扫地,黔地人心离散,根基动摇;出兵,便是授人以柄,给金陵城里那些本就盯着西南的眼睛,递上一把捅向自己的刀!朱元璋对兵权的猜忌,在蓝玉案后已膨胀到顶点。

暖阁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炭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窗外的寒风似乎更紧了,刮得窗纸呜呜作响。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得变了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外兵丁进来通报:“侯爷!夫人!不好了!思南田宣慰…他…他回来了!”

话音未落,一个血人踉跄着冲了进来。正是田宗鼎!他身上的猞猁裘被刀锋划开几道大口子,露出里面染血的棉絮,脸上、手上沾满了凝固的暗红血块和泥污,发髻散乱,狼狈不堪。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侯爷!夫人!奢香夫人!救我!救我思南数万生灵啊!” 他抬起头,血泪混流,声音嘶哑破碎,如同濒死的野兽哀嚎,“田琛…田琛这狗贼!他…他趁我不在,勾结黄禧,昨夜发兵突袭我思南官寨!寨子…寨子破了!我留守的族人…我的妻儿老小…还有我儿宗源…都…都遭了毒手啊!” 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又看到了那炼狱般的景象,“田琛…他…他连死人都不放过!他…他让人刨了我田家祖坟!将我父田仁智的尸骸…拖出来…鞭尸…鞭尸三百啊!侯爷!求您发兵!为我田家报仇!为思南枉死的冤魂讨个公道啊!”

“什么?!” 奢香霍然站起,手中针线跌落在地,脸上血色尽褪,眼中是滔天的怒火和难以置信的震惊。掘坟鞭尸,这是彝汉苗侗所有族群都视为不可饶恕的滔天罪孽!是对祖先、对神灵最恶毒的亵渎!

刘瑜也惊得倒吸一口冷气,搁在清册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发白。田琛的凶残暴虐,远超她最坏的预想。

周起杰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下颌的线条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他一步上前,俯身用力抓住田宗鼎的肩膀,声音如同冰封的铁石:“田琛现在何处?他带了多少人?”

“冷水溪…冷水溪岔口…田猛带追兵截杀…我…我的亲随…都折了…” 田宗鼎语无伦次,巨大的悲愤和恐惧几乎将他击垮,“寨子破了…他…他定然盘踞在思南官寨…还有新坑…新坑矿那边…他的人肯定也占了…侯爷!快发兵!迟了…迟了就什么都完了!”

“来人!” 周起杰猛地松开田宗鼎,厉声喝道。声音不大,却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震得暖阁嗡嗡作响。

早已闻声候在门外的周必贤、周三牛、丁玉、李春喜等心腹将领应声而入,看到厅内情景,皆是一惊。

“必贤!” 周起杰的目光如同实质,瞬间钉在长子身上,“即刻点齐五千七星卫!披甲!备马!带足五日干粮、火药、箭矢!一个时辰后,兵发六广河!”

“末将领命!” 周必贤没有丝毫犹豫,抱拳应诺,年轻的脸庞上瞬间布满凛冽的杀气,转身大步流星而去,甲叶铿锵作响。

“三牛!” 周起杰的目光转向最悍勇的周三牛,“你率本部一千精骑为先锋!先行一步,沿乌江支流索风营方向疾进!遇敌小股,击溃之;遇敌大队,不可浪战,速报!目标,修文!在六广河西岸扎下营盘,做出渡河进击思州之势!声势给我造起来!号角擂鼓,日夜不息!”

“得令!” 周三牛豹眼圆睁,兴奋地搓着手,声如洪钟,“侯爷放心!定叫田琛那狗崽子听见鼓声就尿裤子!” 他转身旋风般冲了出去。

“丁玉!” 周起杰的指令快如疾风,“你率穿山营一千五百人,紧随三牛之后!抵达修文后,沿六广河一线,给我广布疑阵!多扎营盘,多树旗帜!砍伐林木,多造舟楫浮桥之状!声势越大越好!但未得我令,一兵一卒不得真正渡河!”

“遵令!” 丁玉抱拳,沉稳领命,眼中精光闪烁,显然已领会其中深意。

“春喜!” 周起杰最后看向弓弩营主将李春喜,“你率本部一千五百弓弩手并五百辎重兵,押运粮草军械,随后跟进!沿途务必确保粮道通畅,谨防思州游骑袭扰!”

“末将明白!” 李春喜肃然应道。

一道道军令如同疾驰的流星,迅速传递开去。整个镇南侯府瞬间如同投入巨石的深潭,激荡起巨大的波澜。沉闷而急促的鼓点隆隆响起,穿透凛冽的寒风,传遍毕节卫城。营房内,沉睡的士兵被惊醒,甲胄碰撞声、刀枪出鞘声、战马嘶鸣声、军官急促的口令声交织成一片,肃杀之气冲天而起,将毕节卫上空的寒气都冲淡了几分。

周起杰这才缓缓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回瘫软在地、涕泪横流的田宗鼎身上,声音沉凝如铁:“田宣慰,你且起来。血仇必报!但如何报,何时报,须听朝廷旨意!我周家受皇恩镇守西南,一举一动,皆在圣天子洞鉴之中!擅动刀兵,干预土司世仇,此乃大忌!蓝玉殷鉴,就在眼前!” 他话语中的警告之意,冰冷刺骨。

田宗鼎浑身一颤,抬起满是血污泪痕的脸,绝望地看着周起杰:“侯爷…难道…难道就…”

“我五千七星卫陈兵六广河,操演军阵,震慑宵小,便是对你思南死难者的交代!对田琛恶行的回应!” 周起杰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你立刻将思南事变详情,写成血状!我要你亲笔写!将田琛如何勾结黄禧,如何背约袭寨,如何屠戮妇孺,如何掘坟鞭尸,桩桩件件,给我写得清清楚楚!连同你宣慰使印信,一并交于我!我即刻以八百里加急,直奏御前!”

田宗鼎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被巨大的不甘和悲愤淹没。他想要的是周起杰雷霆万钧的复仇之师,踏平思州!而不是这看似声势浩大、实则引而不发的“操演”!但他不敢反驳,在周起杰那沉凝如山、不容置疑的目光逼视下,他只能挣扎着爬起,嘶声道:“是…是…下官…下官这就写!这就写!”

早有仆役备好笔墨纸砚。田宗鼎用颤抖的、沾满血污的手,抓起笔,饱蘸浓墨,带着刻骨的仇恨,在素白的宣纸上狠狠落下第一个字。墨迹淋漓,如同血泪。

周起杰不再看他,目光转向刘瑜和奢香。奢香紧抿着嘴唇,眼中的怒火尚未平息,但显然也明白了丈夫的深意和巨大的压力。刘瑜则已恢复了冷静,她迅速走到书案旁,铺开一张新的奏疏专用黄绫纸,提笔蘸墨,动作流畅而稳定。

“夫君,” 刘瑜的声音清晰而条理分明,“奏疏当分三层。其一,详述思州宣慰使田琛勾结辰州黄氏,背弃朝廷界约,悍然兴兵,攻破思南官寨,屠戮宣慰使田宗鼎满门,掘其祖坟鞭尸之暴行,骇人听闻,实乃藐视国法,人神共愤!其二,奏明我镇南侯府因思南、思州毗邻黔境,田琛凶焰滔天,恐危及边陲安宁,故调兵于六广河畔操练军阵,一则震慑不法,二则整军备战,以防不测,绝无擅越干预土司事务之心!其三,恳请陛下圣裁,速遣钦差大臣赴黔查办,以正国法,以安边民!”

周起杰微微颔首:“好!就依夫人所言!措辞务必严谨,既要控诉田琛之恶,更要凸显我调兵乃为防边靖乱,不得已之举!最后,强调新坑朱砂矿乃黔东重利,田琛此举,亦有图谋矿利之嫌,恐引黔东大乱,不利朝廷盐铁之政!”

刘瑜点头,笔下如飞,娟秀而刚劲的字迹迅速铺满黄绫。

奢香走到周起杰身边,低声道:“田琛残暴,更兼阴险。他见我军陈兵河畔,必不会坐以待毙,定会反咬一口。”

周起杰眼中寒光一闪:“不错。他身边那个何文渊,是条阴毒的蛇。定会教田琛恶人先告状。我们这份奏疏,必须抢在他们前头,以最快的速度,送到御前!念慈!”

一直静静侍立在暖阁角落的周念慈闻声上前:“父亲。”

“你速去药房,取我珍藏的那支百年老山参,切下三片最肥厚的参片!” 周起杰语速极快,“交给传信驿卒,命其日夜兼程,换马不换人!将此参片含于舌下,可吊住精神,狂奔三日不坠!务必在五日内,将此奏疏送至金陵通政司!”

暖阁内,只剩下周起杰、刘瑜、奢香三人。炉火映照着他们凝重的脸庞。

“夫君此举,名为震慑,实为‘养寇’?” 奢香压低声音,目光灼灼。

周起杰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纷飞的大雪和远处军营腾起的喧嚣烟尘,声音低沉而凝重:“不错。田琛之恶,罄竹难书。杀他,易如反掌。但此时杀他,朝廷只会觉得西南边患已平,周家手握重兵,更显刺眼。唯有让这头恶狼继续在黔东蹦跶,让他把天捅破,让朝廷清清楚楚地看到,黔地并非太平无事,边衅随时可起!看到我周家镇守于此,非是拥兵自重,而是确确实实有猛虎在侧,不得不防!让陛下明白,动我周家,西南必乱!”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刘瑜和奢香:“此乃以退为进,以静制动!将田琛这条毒蛇,养成一条足以让朝廷忌惮、不敢轻易动我周家的‘恶蛟’!这步棋,凶险万分。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但眼下,这是唯一能保全自身、稳住黔西北局面的路!”

刘瑜搁下笔,将写好的奏疏吹干墨迹,小心卷起,用火漆封好。她的动作一丝不苟,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夫君所虑极是。田琛越疯狂,闹得越大,黔地越‘乱’而实则根基未动,朝廷就越需要夫君这根定海神针坐镇西南。这‘寇’,必须养下去!养到朝廷看到边靖未清,养到陛下觉得动我周家得不偿失!只是…” 她看向窗外,“必贤和三牛他们,在六广河畔,便是那悬在田琛头顶的利剑,也是悬在我周家头上的刀!”

奢香深吸一口气,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冷冽的决绝取代:“那就让这把剑悬得更稳些!让田琛这条疯狗,叫得更响些!”

思南官寨(现已被田琛占据)。

曾经属于田宗鼎的虎头殿,此刻弥漫着血腥、汗臭和一种暴发户般的粗鄙气息。火塘烧得极旺,映照着田琛那张因兴奋和暴虐而扭曲的脸。他踞坐在原本属于田宗鼎的主位上,脚下铺着一张刚剥下来的、还带着血迹的熊皮。殿内,思州和黄氏的头目们正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喧嚣嘈杂。角落,几个被掳来的思南女子瑟瑟发抖。

何文渊裹着一件半旧的羊皮袄,坐在离火塘稍远的阴影里,小口啜饮着劣质的烧酒,眼神阴鸷地扫视着殿内群魔乱舞的景象,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报——!” 一个满身雪花的探马连滚带爬冲进大殿,扑倒在地,“禀宣慰使!毕节…毕节方向!周起杰之子周必贤,率数千精锐,已抵达六广河西岸修文地界!正大肆伐木,扎下连营,打造舟筏,操练军阵!号角擂鼓,震天动地!看旗号…是周家的七星卫!”

喧闹的大殿瞬间死寂。杯盘碰撞声停了,粗野的笑骂声噎住了。所有目光都投向主位上的田琛。

田琛脸上的得意和狂喜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疑和暴怒:“周必贤?他带了多少人?”

“看营盘规模,旌旗招展,少说也有四五千之众!皆是精锐甲士!” 探马声音发颤。

“四五千?!” 田琛猛地将手中酒碗摔在地上,瓷片四溅,“周起杰匹夫!他敢!他这是要替田宗鼎那死鬼出头,来打我思州不成?!” 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梁骨爬上来。周家七星卫的威名,在西南是杀出来的!当年水西霭翠五万大军,就是被周起杰以少胜多,打得灰飞烟灭!

殿内顿时一片慌乱。有人叫嚣着要立刻点兵,过河和周家拼了;有人则面露惧色,嘀咕着周家军锋锐不可挡。

“都闭嘴!” 一声阴冷的低喝响起。何文渊放下酒杯,缓缓从阴影里站起身。他走到大殿中央,无视那些惊疑不定的目光,对着暴怒的田琛拱了拱手,脸上竟带着一丝诡秘的笑意:“宣慰使大人,稍安勿躁。周必贤陈兵修文,无非是仗着他镇南侯的势,想以势压人,逼您退让。我们偏不退!不仅不退,还要把动静闹得更大!让他周家这潭水,彻底浑起来!”

田琛和黄禧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疑惑:“何先生此言何意?闹大?如何闹?”

何文渊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如同毒液滴落:“周起杰最怕什么?最怕被扣上‘擅权越境’、‘干预土司’、‘拥兵自重’的帽子!蓝玉案的血,可还没干呢!我们就在这新坑山附近,” 他枯瘦的手指在地图上一处点了点,“再找几个寨子… 嗯,最好是之前跟田宗鼎有过节、收过他盘剥的寨子,屠了!鸡犬不留!然后,就说是田宗鼎为了嫁祸给您,指使手下心腹冒充思南的溃兵干的!目的就是激起民怨,让朝廷觉得是您思州残暴不仁,逼得周家不得不出兵!”

田琛和黄禧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嗅到血腥的豺狼。

何文渊矜持地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继续道:“此其一。其二,宣慰使大人您立刻再写一道弹劾奏章,用八百里加急,星夜送往京城!这次,要咬死了田宗鼎!就说他不仅侵夺祖产矿脉在先,更丧心病狂,为了构陷于您,不惜屠杀本族依附苗寨,激起民变!而周必贤,无朝廷明旨,擅自领兵越境至修文,干预土司事务,形同纵容叛逆!甚至…”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眼中恶意满满,“有收受田宗鼎巨额贿赂、为其火中取栗之嫌!把水彻底搅浑!”

他上前一步,凑近田琛,声音如同鬼魅低语:“宣慰使,您别忘了,金陵城里,今上最忌讳的是什么?是边将擅权!是结交土司!是拥兵自重!周起杰父子坐镇黔地十余年,树大根深,俨然一方诸侯,陛下心中岂无猜忌?蓝玉案殷鉴不远!我们这把火,不仅要烧掉田宗鼎那点残存的指望,更要让这把火,燎到周家身上!只要陛下对周起杰父子起了疑心… 嘿嘿,这黔地,这新坑山的朱砂,迟早还是您的囊中之物!”

田琛脸上的惊疑和暴怒彻底被一种疯狂的兴奋取代。他猛地一拍大腿:“好!好计!何先生真乃吾之子房也!” 他转向黄禧:“黄兄,速速点齐你手下最利落的人马!按何先生说的办!挑几个寨子,做得干净些!务必留下‘证据’,指向田宗鼎!”

他又对殿外吼道:“来人!笔墨伺候!本宣慰要亲自写奏章,弹劾田宗鼎与周必贤!”

思州兵和黄氏家兵的屠刀,在何文渊阴毒的计策指引下,再次挥向了无辜的黔东苗寨。浓烟伴随着凄厉的哭喊,在腊月的寒风中升起,将新坑山附近染上又一层洗刷不净的血色。而一份以思州宣慰使田琛名义发出、充满恶毒构陷的奏疏,被快马加鞭,星夜驰向金陵。

金陵,武英殿西暖阁。

腊月廿五,年关将近。殿内燃着上好的龙涎香,炭盆也烧得极旺,暖意融融。然而,一股沉沉的燥气却盘桓不散。朱元璋只穿了一件明黄团龙常服,背着手在御案前缓缓踱步,眉头紧锁。他面容更显苍老,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带着洞察一切又疑忌一切的寒光。

御案上,两份奏报并排摊开,墨迹犹新。一份是黔地镇南侯周起杰的八百里加急,厚实沉重;另一份是思州宣慰使田琛的八百里加急,同样火漆密封。

通政使垂手肃立一旁,大气不敢出。

“念!” 朱元璋停下脚步,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磨过生锈的铁器。

“臣,镇守贵州都指挥使、镇南侯周起杰,诚惶诚恐,冒死泣血上奏……” 通政使拿起周起杰的奏疏,声音平稳而清晰地念诵起来。奏疏详细陈述了思州田琛勾结辰州黄氏,背弃朝廷界约,悍然兴兵攻破思南官寨,屠戮宣慰使田宗鼎满门,掘其祖坟鞭尸三百的骇人暴行。字字血泪,控诉田琛“藐视国法,人神共愤”。接着,奏疏说明因思南事变危及黔境安宁,故调兵于六广河畔操演军阵,震慑不法,整军备战,绝无擅越干预之意。最后,恳请皇帝速遣钦差查办,并点明田琛此举或有图谋新坑朱砂重利之嫌,恐引黔东大乱。

朱元璋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袖口。

通政使念完周起杰的奏疏,又拿起田琛那份,声音依旧平稳:“臣,思州宣慰使田琛,万死叩首,泣血陈冤……” 这份奏疏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它痛斥思南宣慰使田宗鼎贪婪无度,侵夺祖产矿脉,盘剥苗民,激起民变。更指控田宗鼎为嫁祸田琛,竟丧心病狂,指使心腹屠戮本族苗寨,构陷思州。最后,弹劾镇南侯周起杰之子、昭勇将军周必贤,无旨擅离防区,率重兵越境至修文,干预土司事务,形同纵容叛逆,恐有收受田宗鼎巨额贿赂之嫌。

两份奏疏,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从截然相反的方向,狠狠刺向御案后的帝王。一个控诉残暴屠戮,掘坟鞭尸;一个反咬嫁祸构陷,擅权干政。黔地的朱砂矿脉,在字里行间,似乎已被粘稠的鲜血浸透。

通政使念完,殿内陷入一片死寂。龙涎香的馥郁仿佛凝固了。

朱元璋缓缓踱回御案后,枯瘦的手指在那两份奏疏上来回摩挲着。他的目光落在周起杰奏疏中“掘坟鞭尸”那四个刺眼的字上,又扫过田琛奏疏里“擅权越境”、“收受贿赂”的指控。嘴角,慢慢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深不见底的寒意和洞悉世情的嘲弄。

“呵…好,好得很。” 他嘶哑的声音在寂静的暖阁里响起,如同夜枭的啼鸣,“一个说对方是豺狼,掘坟鞭尸。一个说对方是毒蛇,嫁祸构陷。都指着朕,要朕主持公道。”

他猛地抬眼,目光如电,射向垂手肃立的通政使:“你说,朕…该信谁的?”

通政使浑身一颤,头埋得更低,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哪里敢答话。

朱元璋也不需要他回答。他重新背起手,踱到巨大的舆图前,目光落在西南那片层峦叠嶂的疆域上。贵州都司…镇南侯…思州…思南…新坑朱砂…

“周起杰…” 朱元璋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神复杂难明。青田刘基墓中那疯狂滋长的青苔和冰冷的《大明律》,似乎又在眼前浮现。一丝难以言喻的、被戳破伪装的恼怒,混杂着一丝对“忠勤”表象下那份功高震主的本能忌惮,在他眼底翻腾。周必贤陈兵修文,是震慑?还是示威?是守边?还是擅权?

“田琛…” 朱元璋的嘴角又扯出那抹冰冷的弧度。一个敢掘坟鞭尸的土司,其凶残暴虐,已非寻常边衅。但…其奏疏中构陷周家的言辞,却又精准地戳中了他心中最敏感的那根刺!

暖阁内,炭火偶尔爆出噼啪的轻响。窗外的寒风,似乎更紧了,卷着雪沫,拍打着朱红的窗棂。两份来自血火黔地的奏报,如同投入深潭的两块巨石,在洪武皇帝深不可测的心湖中,激起了冰冷而汹涌的暗流。这暗流将涌向何方,无人知晓。唯有那黔地连绵的群山中,新坑矿脉深处赤红如血的朱砂,在无声地诉说着权力与贪婪交织的血色劫难。

两份奏疏,一厚一薄,如同两把淬了不同剧毒的匕首,并排压在武英殿西暖阁冰冷的御案上。殿内龙涎香燃得极旺,馥郁得几乎凝滞,却怎么也压不住那股从御座方向弥漫开来的沉甸甸的燥气。朱元璋枯瘦的手指,正无意识地在那份来自黔地镇南侯周起杰的厚实奏疏上缓慢摩挲着,指尖划过“掘坟鞭尸”四个力透纸背的墨字,留下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沙沙声。另一份来自思州田琛的奏疏,则被他手肘压住一角,“擅权越境”、“收受贿赂”等刺目字句半隐半现。他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如同两口不见底的寒潭,反复扫视着这两份截然相反、却都浸透了黔东朱砂矿血腥气的控诉。

信谁?周起杰忠勤,然其子陈兵六广河,锋芒太露,是震慑,还是示威?田琛凶蛮,掘坟鞭尸之行径,人神共愤,然其构陷周家之语,却又字字戳中他心中那根最敏感、最猜忌的弦!蓝玉案的血迹尚未干透,这西南边陲的土司,竟也敢效仿那桀骜勋贵,在他眼皮底下掀起血雨腥风,还妄图将这脏水泼向他为允炆留下的“守边之犬”?

“陛下…” 侍立一旁的通政使见皇帝久无言语,额角渗出细密冷汗,试探着低唤了一声,声音在过分寂静的殿内显得突兀。

朱元璋眼皮都未抬一下,只从鼻腔里沉沉地“嗯”了一声,尾音拖得极长,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威压。通政使立刻噤声,头埋得更低,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

就在这时,暖阁外那层厚厚的锦绣门帘猛地被撞开一道缝隙!一个小太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脸色煞白如纸,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秋叶,声音带着哭腔,尖利得变了调,瞬间撕裂了殿内死水般的沉寂:

“陛…陛下!不好了!坤宁宫…坤宁宫急报!娘娘…娘娘她…痰厥昏迷…太医…太医说…怕…怕是不好了!让陛下…速速移驾!”

“什么?!” 朱元璋浑身剧震,一直捻动奏疏的手指猛地攥紧,那份厚重的奏疏边角瞬间被捏得皱起!他霍然抬头,深潭般的眼眸里,所有的算计、猜疑、权衡,在这一刻被一种纯粹的、巨大的惊骇和恐惧瞬间冲垮!那张刀削斧劈般冷硬的脸庞,血色尽褪,只剩下骇人的苍白。

“摆驾!坤宁宫!” 嘶哑的咆哮如同受伤的猛兽,带着不容置疑的惊惶和撕裂感,猛地炸响在暖阁之中。他猛地推开御案,带倒了御笔架,朱笔和墨块滚落一地也浑然不顾,大步流星地向外冲去,明黄的袍袖带起一阵疾风,将那份思州田琛的奏疏彻底扫落在地。通政使和小太监慌忙跟上,殿内只留下满地狼藉和那两份被遗忘的、来自遥远黔地的血腥奏报。

坤宁宫内,药气浓得化不开,混杂着一种衰败的、生命流逝的沉闷气息。数盏长明灯在巨大的殿宇角落摇曳着昏黄的光,将重重素色纱幔映照得影影绰绰,如同招魂的幡。马皇后静静地躺在宽大的凤榻上,双目紧闭,面容蜡黄枯槁,深陷的眼窝周围是浓重的青黑色,气息微弱得几不可闻,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一丝生机尚存。几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跪在榻前,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金砖,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汗水浸透了他们厚重的官袍。

朱元璋几乎是踉跄着扑到榻边,一把抓住马皇后那只露在锦被外、枯瘦冰冷的手。那只曾经为他缝补战袍、抚育儿女、在他最艰难时刻给予慰藉的手,此刻却柔弱无力,冰冷得让他心胆俱裂。

“妹子!妹子!你睁开眼看看朕!” 朱元璋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孩童般的无助和恐惧,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帝王威仪。他紧紧握着那只手,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气和温度都渡过去。

马皇后的眼睫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却终究没能睁开。枯槁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一点极其含糊、如同呓语般的气音。朱元璋慌忙将耳朵凑近。

“…重…八…允…炆…照…顾…” 断断续续,不成字句,却像一把钝刀狠狠剜在朱元璋心上。他知道她在说什么。重八,他的小名。允炆,他们的孙儿,未来的储君。

“朕在!朕在!妹子,你撑住!给朕撑住!” 朱元璋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濒死的狼,凶狠地扫向地上跪伏的太医,咆哮道,“救!给朕救!救不回皇后,尔等统统陪葬!”

太医们抖得更厉害了,为首的院判王太医重重叩首,声音带着哭腔:“陛下息怒!娘娘…娘娘凤体久耗,沉疴难返…臣等…臣等已竭尽所能,实…实乃天命难违啊陛下!”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绝望。

“天命?!” 朱元璋猛地站起身,一脚踹翻旁边的鎏金仙鹤香炉,香灰洒了一地。他指着太医,手指因暴怒而剧烈颤抖,“朕不信天命!朕要你们救!救不活,朕诛你们九族!” 狰狞的咆哮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

然而,无论他如何暴怒,如何威胁,榻上马皇后的气息,依旧在一点点微弱下去,如同风中残烛。那盏代表皇后凤命的宫灯,灯芯爆出一个微弱的灯花,随即迅速黯淡下去。

三日。整整三日三夜。洪武皇帝朱元璋如同困兽,寸步不离地守在坤宁宫。他批阅奏章的御案被搬到了外殿,却常常被堆积如山的紧急文书淹没。他批阅时,目光会不时投向那重重纱幔之后,笔下的朱批,时而狂躁潦草,时而停滞不前。内侍们屏息凝神,走路踮着脚尖,唯恐一丝声响惊扰了帝王的焦灼与绝望。

朝会停了。整个金陵城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中,只有报时的更鼓声,单调而沉重地敲击着,提醒着时间的流逝。勋贵大臣们轮番在宫门外递牌子请安,得到的都是皇帝拒见的冰冷口谕。一股不祥的预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第三日的深夜,或者说第四日的凌晨,寒意最浓重的时刻。坤宁宫内殿的炭火似乎也抵挡不住那从生命本源深处弥散出的冰冷。长明灯的火苗跳动得异常微弱,灯油将尽。

一直昏睡的马皇后,气息忽然急促起来,枯槁的脸上泛起一阵极其不正常的潮红,如同回光返照。她紧闭的眼睫剧烈颤抖,竟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浑浊的目光,艰难地移动着,最终定格在榻边那个须发散乱、眼窝深陷、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男人脸上。

朱元璋立刻察觉,扑到榻边,紧紧握住她的手,声音哽咽嘶哑:“妹子…妹子!你醒了?你看看朕!”

马皇后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微弱得如同蚊蚋,却清晰地传入朱元璋耳中:

“…勿…罪…医…者…薄…葬…”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艰难挤出。

朱元璋浑身剧震,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滴在马皇后枯瘦的手背上。他知道她的意思:不要因她之死降罪太医,丧事务必从简。

“…照…看…好…允…炆…” 这是她最后的牵挂,声音已细若游丝。

朱元璋重重点头,泣不成声:“朕答应你!朕都答应你!妹子…妹子…”

马皇后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丝极淡、极淡的释然,如同晨雾般飘散。她望着他,唇边似乎想努力弯起一个熟悉的、温和的弧度,却终究没能成形。那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就在朱元璋滚烫的泪水滴落时,彻底断绝了。

紧握着的那只手,瞬间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软软地垂落下去。

坤宁宫内死一般的寂静。紧接着,是内侍总管王景弘带着无尽悲怆、划破夜空的尖利长呼:

“皇后娘娘…薨了——!”

洪武二十一年冬,腊月二十八,寅时三刻。

大明孝慈高皇后马氏,崩于坤宁宫正寝。

“当——!”

“当——!”

“当——!”

沉重、悲凉、仿佛能穿透灵魂的丧钟声,自皇城最高处骤然响起,一声接一声,缓慢而有力,如同巨人沉重的脚步,踏碎了金陵城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也踏碎了洪武二十一年的寒冬。钟声在凛冽的朔风中传荡开去,掠过覆盖着薄雪的巍峨宫阙,掠过寂静无声的街巷,掠过秦淮河上凝滞的冰面,传向帝国广袤疆域的每一个角落。

整个金陵城,在这象征国丧的钟声里,瞬间凝固了。随即,如同冰面破裂,巨大的悲声从皇城深处爆发出来,迅速蔓延至整个京城。宫门次第大开,披麻戴孝的内侍宫女如同潮水般涌出,将早已备好的素白灯笼、挽幛挂上宫墙檐角。哭声震天动地。

武英殿西暖阁内,那份被皇帝扫落在地、来自思州田琛的奏疏,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地砖上,上面还残留着半个清晰的脚印。此刻,它被这席卷一切的国丧哀潮彻底淹没,无人再看它一眼。

洪武二十二年正月初八,黔地的寒气尚未被新岁化开。一匹通体汗湿的驿马撞破毕节卫城门的寂静,蹄铁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火星。马上骑士背插八百里加急的素白令旗,嘴唇冻得乌紫,嘶哑的喊声劈开料峭晨风:“金陵国丧——!”

镇南侯府正堂,铜盆炭火正旺。周起杰手握批阅军务的紫毫,闻声笔尖一顿。

传令兵扑跪在地,高举明黄绫子包裹的邸报,嗓音抖得不成调:“皇后娘娘…腊月二十八…崩了!”

堂内死寂。炭火爆出“噼啪”一声,格外刺耳。

奢香猛地听到这个消息,踉跄一步扶住案角才未跌倒。她手指痉挛地抓过邸报,明黄绫子滑落,露出里面素白麻纸。目光触到“孝慈高皇后马氏”几个墨字,蓄在眼底的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砸在纸面,洇开一片模糊的湿痕。

“那年在洪武门…”她喉头哽咽,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金印冰冷的螭钮,声音轻得像梦呓,“娘娘扶我起身…掌心是暖的…她说,‘西南有尔,吾心甚安’…” 泪水顺着她已见岁月痕迹却依旧坚毅的脸庞滑下,滴在金印上,晕开一小片水光。周起杰缓缓起身绕过书案,沉默地接过奢香手中湿透的邸报,只扫一眼,目光便沉沉压向堂下肃立的诸将——周三牛、丁玉、李春喜、岩桑…一张张被黔地风霜磨砺得棱角分明的面孔,此刻皆被惊愕与凝重冻结。

“国丧期,天下缟素。” 周起杰的声音不高,却似金铁相击,撞在每个人心上,“传令三军:卸甲衣素,罢鼓乐,止刀兵!各关隘、卫所,自即日起闭境自守!擅动一兵一卒者——”他目光如电扫过众人,“斩!”

“得令!” 诸将轰然应喏,甲叶碰撞声肃杀一片,迅速领命退下布置。堂内只剩炭火毕剥。

刘瑜已闻讯从内室疾步而出,她快步走到奢香身边,紧紧握住她冰凉颤抖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抚拍她的背脊。刘瑜的目光与周起杰在空中一碰,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底深重的忧虑。国丧是止戈令,更是悬顶之剑。西南这锅将沸的水,被这突如其来的寒冰一激,底下涌动的暗流,只会更加凶险莫测。

思州宣慰司,龙泉坪。

虎头殿内弥漫着酒肉腥膻与炭火闷热的气息,与毕节卫的肃穆哀戚判若云泥。田琛踞坐主位,敞着皮袍,露出毛茸茸的胸膛,正将一条烤得焦黄的羊腿撕扯得汁水淋漓。下首的黄禧捏着酒碗,眼珠浑浊,嘴角油光闪亮。

一个探子泥猴般滚进来,带来金陵国丧的消息。

殿内喧嚣一滞。田琛撕肉的手顿住,油乎乎的指头捻着胡须,三角眼里凶光与狂喜交替闪烁:“死了?马大脚…真死了?!”他猛地将啃剩的羊骨砸向火塘,溅起一片火星,“天助我也!朱重八死了老婆,还有心思管西南这摊烂事?!”

黄禧咂摸着嘴里的酒,嘿嘿低笑:“国丧期…朝廷必下禁兵令…这空子,钻得妙啊!”

何文渊裹着灰鼠皮袄,幽灵般从角落阴影里踱出,枯瘦的手指蘸着酒水,在油腻的案几上划出一道扭曲的线:“宣慰使,黄公,天赐良机,稍纵即逝。朝廷自顾不暇,周起杰又被国丧令捆住手脚…此刻不动,更待何时?”他眼中毒火跳跃,“让儿郎们扮作‘流匪’,把水彻底搅浑!镇远卫的军仓、青溪的驿站、石阡府的税银…能抢的都抢!动静闹得越大,周起杰越不敢动!等朱重八缓过劲来,生米早已煮成熟饭!思南全境,新坑朱砂,尽入囊中!”

“好!”田琛拍案狂笑,震得杯盘乱跳,“就这么干!告诉小的们,放开手脚!让这黔东地界,好好尝尝咱思州兵的‘年味’!”

屠刀再次举起,借着国丧素白的遮掩,捅向黔南腹地。

正月的寒风卷着零星雪沫,抽打在毕节卫城高耸的敌楼上。垛口后,哨兵裹紧棉甲,警惕地扫视着关外莽莽群山。

侯府书房内,气氛凝重如铅。炭盆驱不散渗骨的寒意。一份份加急军报在周起杰案头堆积如山:

“正月初十,镇远卫急报!千石军粮于途中遭‘悍匪’劫掠,押运军士死十七人!”

“正月十二,青溪驿站焚毁!驿丞被杀,传递公文尽失!”

“正月十五,石阡府解赴省城税银于乌江畔遇袭,银车沉江,护卫百户战死…匪踪遁入思州地界!”

正月二十五,一队风尘仆仆的锦衣缇骑,簇拥着一名面白无须、神色倨傲的传旨太监,抵达了思州龙泉坪。虎头殿内,田琛踞坐不动,黄禧按刀侍立,殿内思州头目皆眼神不善。

太监尖着嗓子,展开明黄圣旨:

“…尔思州宣慰田琛,藐视朝廷,擅启边衅,屠戮宗亲,掘坟鞭尸,人神共愤!更纵容部属,假匪为名,劫掠州县,祸乱黔东!朕念国丧,暂息雷霆之怒。着尔即刻束身归阙,入京自辩!若再冥顽不灵,天兵一至,齑粉尔躯!钦此——”

“入京自辩?”田琛听完,嘴角咧开一个狰狞的弧度,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猛地站起,高大的身躯投下浓重的阴影,一步步逼近那宣旨太监。

太监被他眼中赤裸的凶光骇得后退一步,强作镇定:“田…田宣慰,接旨吧?”

“接旨?”田琛狂笑出声,声震屋瓦,“哈哈哈!朱重八死了老婆,就拿这种哄三岁娃娃的把戏来诓老子?入京?怕是刚进长江,脑袋就挂在南京城门楼子上了!”话音未落,他劈手夺过那卷明黄绫子圣旨!

“刺啦——!”

清脆的裂帛声响彻大殿!明黄的绫子在他蒲扇般的大手中被生生撕成两半!随手一扬,残破的绸缎如枯叶般飘落火塘,瞬间被贪婪的火焰吞噬,腾起一股青烟。

传旨太监魂飞魄散,在思州兵放肆的狂笑和刀剑恐吓的寒光中,连滚爬爬地逃出了这虎狼之穴。

“我们反了!” 田琛猛地停步,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角落里的何文渊,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疯狂,“何先生!你之前说,只要动静闹大,就能让朱元璋猜忌周家!现在圣旨都逼到老子脖子上了!你说!怎么个反法?老子听你的!”

何文渊慢条斯理地品着杯中早已凉透的茶,仿佛那催命的圣旨与他无关。直到田琛的咆哮声在暖阁里回荡几遍,他才缓缓放下茶杯,抬起眼皮。那眼神,平静得令人心头发毛,像深潭里潜伏的毒蛇。

“宣慰使稍安勿躁。” 何文渊的声音阴柔而清晰,“皇帝敕命自辩,是阳谋,亦是催命符。遵旨是死,不遵旨,亦是死路一条。” 他顿了顿,嘴角扯起一丝冰冷的笑意,“不过… 这‘死’,也有不同。”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黔东舆图前,枯瘦的手指精准地点在思州、思南与辰州交界那片犬牙交错的山川上。

“新坑山朱砂,乃天赐之富,亦是催命之由。皇帝既要夺矿,又要杀人,我们岂能坐以待毙?反,是唯一生路!然,孤军必死。需合纵连横,搅动风云!”

“其一,即刻传檄黔东、湘西、川南诸苗、侗、土家大小峒寨、土司头人!言明朝廷暴虐,欲夺我祖产,灭我宗族!周起杰父子,便是朝廷派来吸血的恶虎!号召各族同仇敌忾,共抗暴明!许以朱砂之利,共分矿脉!此为造势!”

“其二,” 他手指猛地戳向舆图上辰州的位置,“黄洞主!你即刻返回辰州,尽起本部峒兵,并联络沅水、澧水沿岸所有不服王化的苗蛮!以‘保境安民,驱逐明狗’为名,先发制人!攻打临近明军卫所、巡检司!焚粮仓,断驿道!把声势造得越大越好!让整个湘西都乱起来!让朱元璋知道,这南疆的天,不是他朱家一人说了算!”

他猛地转身,枯槁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只要湘西烽火连天,黔地诸土司心存观望甚至暗中掣肘,周起杰便不敢倾尽全力来攻!我们据思州雄城,凭山川之险,耗也能耗死他!待天下有变,或可裂土称王!最不济,也能杀出一条血路,遁入苗疆深山,学那陈友谅旧部,做个逍遥自在的山大王!岂不胜过引颈就戮,任人宰割?!”

“裂土称王…” 田琛喃喃重复,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疯狂彻底吞噬,猛地拔出腰间镶嵌宝石的苗刀,狠狠劈在紫檀木茶几上!

“呛啷!” 半截桌角应声飞起!

“干了!何先生!就依你之计!传檄!起兵!老子跟朱元璋、跟周起杰拼了!”

思州反旗,在洪武二十二年的凛冽寒风中,猝然竖起!湘黔边界,烽烟顿起!

毕节卫,镇南侯府正月十五元宵节的彩灯还未来得及挂起,府邸内外已是一片肃杀。急报如同雪片般飞入正堂。

“报 ——!田琛斩杀朝廷传旨天使,枭首悬于思州城门!”

“报 ——!黄禧尽起辰州峒兵,攻陷沅陵巡检司,焚掠三镇!湘西震动!”

“报 ——!思州苗兵倾巢而出,打着‘抗暴明,保祖矿’旗号,围攻思南宣慰司官寨!田宗鼎告急!”

“报 ——!黔东、湘西交界处,大小苗峒三十六处响应田琛檄文,阻断官道,袭扰屯堡!”

“报 ——!播州境内,有流言煽动,言朝廷欲借机削藩…”

一道道染着烽火气的军报,在周起杰面前冰冷的紫檀大案上堆叠。他一身玄青箭袖常服,端坐主位,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捻动乌沉檀木佛珠的手指,快得几乎带出残影。每一颗珠子碾过指腹,都似压下一分翻腾的杀意。

刘瑜坐在他右手,面前摊开的已不是账簿,而是标注着无数红黑箭头的黔东、湘西舆图。她指尖点着思州城的位置,声音沉静却带着金铁之音:“田琛疯了。杀天使,便是自绝于朝廷。黄禧在湘西作乱,是想分散我军兵力,拖住湖广都司的手脚。他这是要拉着整个南疆给他陪葬!”

奢香左手按在腰间短刀刀柄上,彝装银饰在烛火下反射着冷硬的光:“何文渊这条毒蛇,总算露出了獠牙!搅动风云,裹挟苗蛮,想让我们四面受敌?做梦!” 她看向周起杰,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伐之气,“夫君,田琛已反,圣旨在前,剿叛平乱,名正言顺!当速发大军,犁庭扫穴,踏平思州!迟则生变!湘西黄禧癣疥之疾,可请旨命湖广都司进剿!至于那些观望的土司… 哼,打垮了田琛这杆反旗,他们自然知道该往哪边倒!”

周起杰捻动佛珠的手指倏然停住。檀木珠子被紧紧攥在掌心。

“名正言顺…” 他低声重复,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冰冷的决绝取代,“田琛自寻死路,怪不得旁人。”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传令!”

声如金铁交鸣,震得堂内烛火摇曳。

“其一,以六百里加急奏报金陵:思州宣慰使田琛、辰州土酋黄禧,悍然杀天使,举叛旗,攻思南,乱湘西,罪证确凿,十恶不赦!臣周起杰,请旨平叛!”

“其二,点兵!贵州都司辖下五卫、及水西、永宁狼兵,尽数集结!限三日之内,兵发思州!以周必贤所部为先锋,周三牛、丁玉辅之,直取新坑山,打通进军要道!本侯亲统中军,奢香坐镇毕节,总督粮秣,弹压地方,防备宵小!”

“其三,传檄黔地诸土司:朝廷只诛首恶田琛、黄禧、何文渊!胁从者,弃械归顺,既往不咎!敢有附逆或暗中掣肘者,思州覆灭之日,便是尔等族诛之时!”

“得令!” 厅内诸将、幕僚轰然应诺,杀气盈室。

洪武二十二年二月二,龙抬头,贵州都指挥使、镇南侯周起杰,统五万大军(含两万卫所军,三万水西、永宁精锐彝兵),誓师东征。旌旗蔽日,刀枪如林,铁甲洪流踏碎了黔地早春的薄冰,直扑狼烟升腾的思州。

金陵城在洪武二十二年的初春里沉陷。孝陵神道上,白幡如林,纸钱灰烬混着未化的残雪,在料峭寒风里打着旋。乌泱泱的送葬队伍,文武百官、宗室勋贵、外邦使臣,一律素服麻履,垂首肃立。巨大的梓宫在六十四名杠夫的肩头缓缓移动,压得新铺的黄土道吱嘎作响,沉闷的声响敲打着每一颗悬着的心。

朱棣一身粗麻重孝,风尘仆仆立于诸王最前。他从北平星夜兼程赶来,鞍马劳顿刻在眉宇间,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慑人,鹰隼般扫过队伍前列那个被方孝孺和黄子澄一左一右搀扶着的单薄身影——皇太孙朱允炆。朱允炆面色惨白,眼泡浮肿,整个人仿佛被巨大的悲恸抽去了筋骨,全靠身边两位东宫讲官的手臂支撑才勉强站立。每一次梓宫移动的闷响传来,他瘦削的肩膀便难以抑制地剧烈颤抖一下,喉间溢出压抑不住的呜咽。

朱棣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抿了一瞬。他收回目光,视线掠过肃立的勋贵班列。凉国公蓝玉虽已伏诛,其党羽的鲜血尚未冷透,幸存者如鹤立鸡群般显眼。颍国公傅友德、定远侯王弼… 这些曾随他父皇血战沙场的悍将,此刻都垂着眼,面上是如出一辙的恭肃哀戚,可那微微紧绷的肩背线条,却泄露着山雨欲来的紧绷。朱棣的目光与傅友德短暂一碰,老将军眼神沉静无波,只极轻微地颔首,旋即垂落,一切尽在不言中。朱棣心中冷笑:允炆这棵幼苗,能镇得住这些盘根错节、心思各异的参天大树么?这朝堂的根须,早已在蓝玉案的血腥清洗下变得脆弱不堪,只待一阵狂风。

“起——!”

司礼监太监王景弘尖利凄怆的唱礼声撕裂了凝重的空气。梓宫终于稳稳落定于深邃的玄宫地宫入口。巨大的石门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发出沉重滞涩的轰鸣,缓缓闭合,将马皇后与这个纷扰的尘世彻底隔绝。

“跪——!”

山呼海啸般的悲泣声中,万民伏地。朱允炆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若非方孝孺与黄子澄死死架住,几乎瘫倒在地。他望着那吞噬了祖母最后痕迹的冰冷石门,失声痛哭,声嘶力竭:“皇祖母——!” 这悲鸣在空旷的神道上回荡,凄厉得令人心悸。

朱棣亦随众人深深拜伏,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上。然而当他抬起脸时,那沉痛哀戚的表象之下,只有一片冰冷的算计。允炆的脆弱,群臣的观望,父皇的老迈… 这权力更迭的棋局,随着那道石门的关闭,才刚刚进入最凶险的中盘。他眼角的余光瞥向身旁同样伏拜的周王朱橚,兄弟间一个无声的眼神交换,各自心领神会。

孝陵的哀声尚未散尽,谨身殿西暖阁内已弥漫着另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龙涎香也驱不散朱元璋身上散发出的、仿佛自地底渗出的沉沉暮气与挥之不去的悲凉。他斜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圈椅里,身上裹着玄色大氅,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一串乌沉沉的檀木佛珠,深陷的眼窝里目光浑浊,却又在偶尔抬眸间,射出洞穿人心的锐利寒光。

“黔地之乱… 如何了?”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通政使垂手肃立,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呈上两份几乎同时抵达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启禀陛下,镇南侯周起杰、思南宣慰使田宗鼎联名奏报:思南官寨已于二月初八辰时… 克复。”

朱元璋捻动佛珠的手指猛地一顿,浑浊的眼珠骤然聚焦,盯着通政使:“田琛呢?”

“田… 田琛逆贼,” 通政使喉头滚动了一下,“率其主力及何文渊、黄禧等残部,裹挟新坑山部分矿工及苗众,退守思州龙泉坪老巢,据险死守。其掘断乌江支流灌水,水淹思南官寨外围,阻滞我军…”

朱元璋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似嘲讽又似了然:“困兽犹斗。周起杰呢?他那几万兵马,就钉在思南城下看水退?”

“镇南侯奏称,” 通政使连忙展开周起杰的奏疏,字句清晰地念诵,“‘思南新复,疮痍满目,流民嗷嗷待哺。田琛掘堤灌水,非但阻滞我军,更祸及沿岸生民田舍,溺毙无算。臣已分兵一部,协同田宣慰安抚流民,疏浚水道,抢修城垣民舍,发放赈粮。主力仍扼守要冲,一面整备舟筏器械,待水势稍退,道路可通,即进逼龙泉坪,犁庭扫穴。另,思州逆贼煽惑苗峒,湘西黄逆余孽亦有复燃之势,不可不防其东西勾连,断我粮道。臣已咨会湖广都司严加戒备。’”

朱元璋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捻动佛珠的手指恢复了缓慢而稳定的节奏。暖阁内死寂一片,只有檀木珠子相互摩擦发出的细微沙沙声。

“知道了。” 半晌,朱元璋才嘶哑地吐出三个字,仿佛用尽了力气。他疲惫地挥了挥手,通政使如蒙大赦,躬身退下

暖阁内只剩下朱元璋一人。他缓缓闭上眼,靠在椅背上。周起杰… 这个刘伯温教出来的女婿,这份奏疏滴水不漏。思南是收复了,但用的是田宗鼎的残兵败将打头阵,他周家军主力只是“策应”、“震慑”,最后“协同”收拾残局。把安抚流民、疏浚水道、赈济灾民这些最耗粮饷、最得民心、也最不易被朝廷挑刺的苦活累活揽在手里,主力却按兵不动,等着水退路通,还顺带把湘西不稳的球踢给了湖广都司。进可攻退可守,兵权在握,民心在手,还占着大义名分。

好一个“稳”字!好一个“养寇自重”!

朱元璋枯槁的手指猛地攥紧了佛珠,一股熟悉的、混杂着忌惮与不得不用的复杂情绪再次翻涌上来。蓝玉案的屠刀血迹未干,西南这头猛虎,暂时还动不得。他需要这把刀,去剜掉田琛这颗毒瘤,去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苗峒土司。

“传旨。” 朱元璋闭着眼,声音低沉而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着周起杰,务以民生为重,速定思南,安抚流亡。思州逆贼,务必克期剿灭,献俘阙下!所需粮秣军械,着户部、兵部,酌情速办,不得延误!”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另,召皇太孙朱允炆,即刻来谨身殿,参赞军务。”

侠客书屋推荐阅读:李辰安钟离若水我在大唐斩妖邪再世王侯之楚梦辰先助大秦后助汉,亿万大军天可汗战皇林天龙刀笔吏大国重工魂穿古代造就一世人皇大明状师烈火南明二十年大唐杨国舅锦衣夜行红楼之万人之上大秦:暴君胡亥,杀出万世帝国重生之嫡女不善铁血宏图大唐:我的妻子是李丽质开局:败家子遭未婚妻上门退婚世子妃今天又作妖了新唐万岁爷风涌华夏:我打造了顶流历史ip曹操穿越武大郎大秦二世公子华汉武风云之陈府二少爷凡人歌邪王的倾城狂妻:鬼妃天下冥王毒妃我在大唐搞工业革命荒年卖身成赘婿,我有空间肉满仓不受宠的四皇子君临天下荒野大镖客:我有放生进度条穿成权臣早死原配,撩硬汉生崽崽分家后囤满了灵泉空间,气疯极品大唐: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立生一生兵锋王座在洪荒悠闲种田的日子大明:我能复制战略物资!我在影视世界和主角抢机缘大唐天宝重生沈氏红颜皇宫沦陷:一起逃亡皇嫂个个天仙大唐繁荣系统乱世古武之一代君王打不死我,皇叔干脆让我监国!我在贞观朝当神豪三国:袁绍是我哥,我来一统天下!水浒西门庆从原始人开始建立帝国即鹿
侠客书屋搜藏榜:丰碑杨门绝世极品兵王寻唐一笑倾人城再笑城已塌全球锻炼,开局水浒我来选战神,窝要给你生猴子东汉不三国双穿门:人在诡异世界当压寨夫君陛下,北王的封地比国家还要大了诸天,从亮剑开始的倒爷特种兵:开局签到漫威系统战狼狂兵小将很嚣张水浒之书生王天下回到三国收猛将三国:封地1秒涨1兵,百万铁骑绕京城大明凰女传明末开疆诸国志穿越我是胡亥大秦长歌偷听心声:公主请自重,在下真是大反派金融帝国之宋归养8娃到18,大壮在古代当奶爸特工狂妃:腹黑邪王我不嫁大秦:娶了植物人公主后我乐疯了霸魂管仲神秘王爷欠调教布衣首辅谬论红楼梦十岁让我当摄政王,还托孤女帝?高贵朕要抓穿越大明:为了长命,朱雄英拼了朱元璋:咱大孙有帝王之姿红楼欢歌开局汉末被流放,我横扫亚洲二战那些事儿绵绵诗魂大唐败家子,开局被李二偷听心声唐末战图倾世太子妃【完结】大清挖坑人我为女帝打江山,女帝赐我斩立决铁齿铜牙之皇太子永琏凤临天下:一后千宠女帝别哭,你的皇位本将军坐了!锦衣血诏一品国公攻略情敌手册[快穿]
侠客书屋最新小说:穿越大明,我哥朱标,我爹朱元璋红楼梦白话文版红头册七星大罗盘朕的北宋欢乐多大明:开局革职,我教朱棣屠龙术穿越大唐,我安史两兄弟横推天下大明:我和朱元璋一起打天下清史错位录双穿之:太平军铁蹄横扫清廷难道我真的是欧陆男主?现代皇帝爆笑改造大宋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谋杀三国精编版重生少年破局夺魁,逆转宿命!三国:第一革命集团军奋斗在激情岁月我把封神榜玩成职场剧从明朝开始的工业化穿越明末:从煤山遗恨到寰宇一统大明逆子:从土木堡开始挽天倾穿越原始社会搞发展六州风云季吴三桂称帝三国:戏诸侯霸娇妻我乃张角之子我开局两亩地,后期千古一帝?!边塞枭龙开局被妻妾们逼宫摸鱼世子:系统逼我卷成天下第一大国海军,从北洋水师开始汉末三国路那时的原始纪元三国:我董卓,被逼当天命大反派天幕:大清要命问答,答对诛九族穿越明朝考科举之穷山恶水出名臣穿越之边疆崛起我蒸的丹馍惊动了天庭特工三国:曹烁篡权,貂蝉伴我卧榻谋大秦:穿越成徭役,献药封丞相一枪定山河大明:朱标的双胞胎弟弟大唐乱世:我靠武神系统称霸明末军火商,用汉阳造逆天改命虞朝的故事鬼王爷卧龙北伐:开局召唤万界名将商朝开局,建立千年世家我自己搞,新大魏!大明工业导师大梁好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