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皇家女学总带着股清冽的桂花香，食堂的木窗棂敞开着，风卷着细碎的金色花瓣飘进来，落在青石板地上，转眼又被往来的丫鬟扫成一小堆。姜瑶端着食盒站在门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盒盖上磨得光滑的竹纹——这食盒还是刘妈用旧竹篾编的，边角处缠着两圈青布条，是她临行前连夜缝上去的，说能挡挡潮气。
“让让，让让！”
身后传来一阵喧哗，伴随着银铃般的娇笑。姜瑶侧身避到廊柱后，看见长公主之女李灵溪带着几个贵女走过来，簇拥着她的丫鬟们提着食盒，红木描金的盒子上还挂着小巧的银锁，走一步便叮当作响。李灵溪瞥见角落里的姜瑶，眉梢轻挑，像是没看见般径直走过，裙摆扫过廊下的石阶，带起一片细小的尘埃。
姜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竹食盒，盒身被水汽浸得发深，边角的青布条洗得发白。她轻轻吁了口气，抬脚走进食堂。
食堂是座宽敞的瓦房，中间用矮屏风隔出十几个区域，靠里的几处摆着雕花圆桌，铺着锦缎桌布，显然是为身份尊贵的小姐们准备的。靠外的则是长条木案，配着粗木凳，桌案上甚至能看到没擦净的饭粒。姜瑶刚入学时试过坐在中间区域，立刻被李灵溪的伴读拦住：“这里是主子们坐的，你也配？”从那以后，她便只在最外侧的木案旁落脚。
今日的木案旁却比往常热闹些。几个旁支小姐聚在一处，正对着手里的点心说笑，见姜瑶进来，声音突然低了下去，眼神却齐刷刷地瞟过来。姜瑶假装没察觉，找了个靠窗的空位坐下，刚要打开食盒，就听见身后有人嗤笑：“哟，这不是我们侯府来的‘大才女’吗？今日又带了什么山珍海味？”
姜瑶回头，看见姜柔的丫鬟春桃正叉着腰站在身后，她身后跟着两个小丫鬟，手里捧着描金食盒，显然是替姜柔送午饭来的。春桃是王氏特意拨给姜柔的，在侯府时就惯会仗势欺人，到了女学更是把自己当成半个主子。
“不过是些家常吃食。”姜瑶淡淡应了句，低头去解食盒的系带。
“家常吃食？”春桃几步凑过来，故意撞了下姜瑶的胳膊，食盒“啪”地落在木案上，盖子弹开，里面的东西滚了出来——两个巴掌大的麦饼，用粗棉纸包着，饼边烤得有些焦黑，中间夹着点咸菜碎，还有一小碟腌萝卜，装在粗瓷碟子里，看着确实寒酸。
春桃夸张地捂嘴笑起来：“我的天爷，这就是侯府小姐吃的东西？我们家姑娘喂猫的点心都比这精细！”她身边的小丫鬟也跟着哄笑，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的人都听见。
那几个旁支小姐原本就对着姜瑶指指点点，这会儿更是笑得直不起腰。“我说姜瑶，你好歹也是侯府出来的，怎么吃得比我们还不如？”“莫不是你那嫡母故意苛待你？也是，庶女嘛，哪配吃好的。”“听说皇后娘娘赏了你支玉笔，怎么不换点好料子做几件衣裳，倒留着啃麦饼？”
刻薄的话语像针一样扎过来，姜瑶握着麦饼的手指微微收紧。这麦饼是刘妈做的，她知道自己要去女学，担心府里克扣用度，特意在前几日磨了十斤新麦，连夜烙了三十多个麦饼，说让她揣在怀里当干粮。临走时刘妈红着眼圈说：“这麦饼顶饿，就是拿不出手，你别让人笑话了去。”当时她还笑着说没事，此刻被人当众揭穿，脸颊还是热得发烫。
“麦饼怎么了？”姜瑶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春桃，“麦饼是用新麦做的，干净顶饿，总比某些人吃着山珍海味，心里却装着龌龊事强。”
春桃脸色一僵，她知道姜柔私下里做的那些小动作，被姜瑶这话戳中了痛处，顿时恼羞成怒：“你个小贱人敢骂我？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说着就扬起手要打过来。
姜瑶早有防备，侧身躲开，春桃扑了个空，差点撞到木案上，发髻上的珠花掉在地上，滚到屏风后面去了。她气得尖叫，正要再扑上来，却听见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在食堂里喧哗打闹，是把周夫子的规矩都忘光了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沈清沅端着食盒站在屏风旁，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襦裙，裙摆绣着几枝墨竹，衬得身姿愈发挺拔。她身后跟着的丫鬟捧着食盒，也是素雅的样式，却比姜瑶的竹盒精致得多。
春桃看见沈清沅，气焰顿时矮了半截。沈清沅是吏部侍郎的嫡女，虽不是顶级权贵，却因沈侍郎在朝中颇有声望，连李灵溪都要敬她三分。春桃嗫嚅着说：“沈小姐，是她……是她先骂人的。”
“哦？”沈清沅走到姜瑶身边，目光扫过木案上的麦饼，又看向春桃，“我只听见你在这儿大呼小叫，说什么‘喂猫的点心’，难道女学的规矩里，允许下人这样编排主子？”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春桃的脸瞬间白了。
沈清沅没再理她，转身对姜瑶笑了笑，将自己的食盒放在木案上：“我娘今日让人送了些新做的绿豆糕，说是加了薄荷汁，清热解腻，你要不要尝尝？”说着便打开食盒，里面是两碟精致的点心，一碟绿豆糕莹白如玉，一碟芙蓉糕粉粉嫩嫩，旁边还有一小碗银耳羹，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姜瑶愣住了，她没想到沈清沅会直接坐到自己身边。周围的人也都惊呆了，连那几个嘲笑姜瑶的旁支小姐都闭了嘴，愣愣地看着这一幕。
“这……不太好吧。”姜瑶有些局促，她的粗瓷碟和沈清沅的描金碟放在一起，显得格外刺眼。
“有什么不好的？”沈清沅拿起一块绿豆糕递过来，眼神真诚，“我娘说，麦饼是用新麦做的，最是养胃，我正想尝尝呢。”她特意加重了“我娘说”三个字，显然是听见了刚才那些嘲讽的话。
姜瑶接过绿豆糕，指尖触到微凉的糕体，心里却暖烘烘的。她拿起一个麦饼递过去：“那……你也尝尝我的。”
沈清沅毫不介意地接过来，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细细嚼了嚼，点头道：“嗯，确实不错，麦香很浓，比那些甜腻的点心爽口多了。”
就在这时，又一个声音插了进来：“什么好东西呢？也给我尝尝。”
只见林薇提着食盒跑过来，她今天穿了件藕荷色的衣裙，跑得急了，脸颊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我刚才在门口听见热闹，就知道肯定是你俩在这儿。”她把食盒往桌上一放，打开来，里面是一碟酱肉和两个白面馒头，“我娘让厨房做的酱肉，说给我补补，你们也尝尝。”
林薇是镇国公府的旁支，父亲只是个闲职，家境不算富裕，却也比姜瑶好得多。她自来熟般坐到姜瑶另一边，拿起沈清沅的芙蓉糕就吃，又夹了块酱肉塞给姜瑶：“快吃快吃，一会儿凉了。”
姜瑶看着身边的两人，沈清沅正小口吃着麦饼，嘴角沾了点饼屑也不在意；林薇则一手拿着芙蓉糕，一手拿着酱肉，吃得不亦乐乎。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们脸上，沈清沅的沉静，林薇的活泼，竟与这简单的午饭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和谐。
春桃站在旁边，看看沈清沅，又看看林薇，想发作又不敢，最后只能狠狠地瞪了姜瑶一眼，带着小丫鬟灰溜溜地走了。那几个旁支小姐面面相觑，有两个想凑过来搭话，却被沈清沅冷淡的眼神挡了回去。
“别理她们。”林薇咽下嘴里的食物，含糊不清地说，“她们就是嫉妒你上次中秋诗会拿了第一，故意找碴儿。”
沈清沅也点头：“这些人平日里跟在李灵溪和你姐姐后面，不过是想攀附权贵，不必放在心上。”她顿了顿，看向姜瑶，“你的麦饼真的很好吃，下次让你家嬷嬷多做些，我用绿豆糕跟你换。”
姜瑶看着她们真诚的笑脸，心里的那点窘迫渐渐消散了。她拿起麦饼，又掰了一块递给沈清沅，自己则咬了一大口，麦香混着咸菜的咸香在嘴里散开，竟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可口。
“对了，”林薇突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说，“下月初有经史社的聚会，我们打算讨论《史记》里的‘货殖列传’，你不是对商道感兴趣吗？一起去啊。”
沈清沅也道：“我已经跟社长说好了，到时候我们三个坐一起。”
姜瑶点头，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来女学快一年了，总觉得自己像一株孤零零的野草，在侯府的阴影和贵女的轻视里挣扎，却没想到，会在这样一个寻常的午餐时间，收获这样一份意外的温暖。
窗外的桂花香又飘了进来，落在三人的食盒上。姜瑶看着木案上交错摆放的粗瓷碟与描金碟，看着沈清沅和林薇带笑的眉眼，突然觉得，这顿被人嘲笑“寒酸”的午餐，或许是她来到女学后，吃得最香甜的一顿。
她拿起一块绿豆糕放进嘴里，清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带着一丝薄荷的清凉，像极了此刻的心情——那些曾经让她难堪的孤立与嘲讽，在真挚的友谊面前，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阳光越发明媚，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仿佛再也分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