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精铜仙鹤烛台上微微跳跃。
光与影在密闭的石室内扭曲、拉扯。
将端王慕容渊半边脸映得如同玉雕,另外半边则沉入深不可测的黑暗。
他屈指,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无声落在纵横十九道的紫檀木棋盘上。
发出“嗒”的一声轻响,打破了近乎凝固的沉寂。
“宁国公府……”他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惯常的。
仿佛对万事万物都漫不经心的调子,却让跪在下方阴影中的身影将头垂得更低。
“楚家那小子,倒是给她寻了个不错的安身之所。”
他并未看向跪着的人,目光依旧流连于棋局。
仿佛那方寸之间黑白子的纠缠,才是他真正关心的天下大势。
“说说吧,”他指尖拈起一枚白玉棋子,在烛光下细细端详。
语气平淡无波,“我们这位名动京城的‘小神医’,近日又在何处,施展了何等惊人手段?”
阴影中,那个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连呼吸都轻不可闻的男人——暗影楼主,闻言立刻以毫无起伏的声线禀报:
“禀王爷。目标入住宁国公府后第三日,便以金针之术缓解了楚老夫人多年的心疾,手法诡谲,闻所未闻。府中上下,尤其是世子楚凌霄,对其更为看重,几乎有求必应。”
“七日前,目标应邀前往王煜府邸,为其昏睡三年的独子诊治。据内线回报,她仅用一次针灸,辅以奇特的药液,便让那王家公子呕出毒血,有了清醒迹象。王煜……感激涕零,视若再生父母。”
“此外,目标深居简出,多数时间留在听雨轩内,行为谨慎。或研读医书,或由楚凌霄陪同,于京城各处看似随意游览,暂未发现与朝中其他势力有明显接触。”
“暂未接触?”
端王终于抬起眼,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却毫无温度的弧度,指尖的白子“嗒”地一声,精准地落在棋盘某处,瞬间截断了黑棋一条潜在的大龙。
“入住顶级勋贵府邸,三日便拿捏住府中最尊贵的老夫人,顺手又让一个以固执闻名的御史欠下泼天人情,在清流之中扎下一钉。这还叫‘暂未接触’?”
他轻轻哼了一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密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冰冷的讥诮。
“本王这位故人之女,手段可比她那个只知道忠君爱国、不懂变通的父亲,要高明得多,也……有趣得多。”
密室陷入更深的沉默。
唯有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更漏滴答,计算着流逝的辰光。
空气中弥漫着顶级龙涎香与陈旧书卷、冷冽石壁混合的沉闷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
暗影楼主屏息凝神,如同一尊石雕。
他深知,王爷的话远未说完。
“御兽之能,惊世医术,还有这份于无声处织罗人脉、借力打力的心计……”
端王的目光再次落回棋盘,看着那被轻易瓦解的黑龙之势,眼神幽深如古井,“楚凌霄将她带回京城,是想借她之力稳固自身,对付府内那点龃龉,还是宁国公府……也终于按捺不住,想在这潭浑水里,摸几条大鱼?”
他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询问。
暗影楼主头颅低垂,不敢接话。
“桃花村那边,查得如何了?”端王忽然转换了话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决定胜负的白子。
“回王爷,我们的人多次尝试潜入,皆损失惨重。村外狼群环伺,警戒森严,林中更有熊罴、野猪等猛兽异常活跃,仿佛受其驱策。村民口风极紧,只知那村庄富庶异常,产出‘桃花成药’与‘桃花绣’名动一方,皆由那林玥儿一手主导。其内部具体情形,核心工坊、防御布置,难以探查。”
“一个八岁女童,不仅精通医术、御使百兽,还能将一贫瘠山村经营得铁桶一般、富甲一方……”端王低笑出声,笑声在石壁间回荡,却无半分暖意,只余森然,“林清风和苏云裳,倒是给本王……生了个了不得的女儿。”
他放下棋子,身体微微后靠,隐入高背椅更深的阴影中。
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如淬毒的鹰隼,穿透昏暗,牢牢锁在暗影楼主身上。
“她不是在查林清风吗?”
端王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居高临下的戏谑,“那就……帮她一把。”
暗影楼主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极快掠过的讶异。
随即又迅速垂下,掩饰得天衣无缝:“请王爷明示。”
“我们手里,不是还有些关于林清风和苏云裳的……小玩意儿吗?”
端王慢条斯理地说,指尖轻轻敲击着冰凉的紫檀木扶手。
发出规律而压抑的叩响,每一声都仿佛敲在人的心弦上,“找个妥当的人,用最‘自然’的方式,让她知道,京城西市那家看起来半死不活的‘博古斋’当铺里,前些日子,偶然收了一支品相极佳、却不幸损毁严重的凤头旧玉簪,那玉质,那雕工,似乎……与前太师夫人苏云裳当年常佩戴的一支,颇有几分相似。”
他顿了顿,敲击声戛然而止,石室内重归死寂,唯有他低沉的声音在流淌:
“记住,要让她自己‘偶然’发现,要让她觉得,这是她凭借自己的能力、运气,或是冥冥中父母庇佑找到的线索。痕迹务必干净,就像风吹落叶,水过无痕。绝不能让她,尤其是她身边那个越来越精明的楚凌霄,嗅到一丝一毫……是本王在背后推动的味道。”
暗影楼主心领神会,头颅深埋:“属下明白。必会安排得天衣无缝,如同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嗯。”端王满意地颔首,随意地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一只微不足道的蚊蝇,“去吧。看看这条初入京城、看似安分,实则已悄悄伸出触角的小鱼,闻到这点精心烹制的饵料腥香后,究竟会变得何等焦急,又能顺着本王为她布下的水道,不顾一切地……搅起多大的浪花。”
“是!”
暗影楼主的身影如同鬼魅,无声无息地后滑,彻底融入墙壁的阴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密室重新恢复了绝对的寂静。
端王独自坐在巨大的棋盘前,身体完全隐没在黑暗里,只有那只放在棋盘边、骨节分明的手,在跳跃的烛光下清晰可见。
他缓缓拿起那枚白子,在指间反复摩挲,目光幽深地凝视着棋局上那片被屠戮的黑棋大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底深处,翻涌着算计与冰冷的期待。
“林清风啊林清风,”
他低哑的声音在空荡冰冷的石室里幽幽回荡,带着一丝复杂难辨的、近乎残忍的讥讽,“你若在天有灵,看到你的宝贝女儿,正被命运的丝线牵引,一步步走进本王为她精心准备的棋局,是会痛心疾首,肝胆俱裂,还是……会为你这‘青出于蓝’的女儿,感到一丝欣慰呢?”
烛火猛地剧烈跳跃了一下,爆开一个灯花。
旋即黯淡下去少许,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扭曲地投在冰冷的石壁上,如同潜藏在无边黑暗中的巨兽。
终于无声地,张开了它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