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三没走。
他大摇大摆地。下了马。将缰绳扔给衙役。径直走向老村长那间最像样的土坯房。
像回自己家。
两名衙役守在门口。抱着膀子。眼神倨傲。像两尊门神。挡住外面村民担忧又愤怒的视线。
屋子里。昏暗。
唯一的小窗透进的光线。勉强照亮漂浮的尘埃。
王三大剌剌地坐在唯一一张像样的椅子上。翘起二郎腿。靴子上沾着的泥土和马粪。蹭脏了老村长平时都舍不得坐的椅面。
老村长站着。佝偻着腰。双手紧张地搓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王司吏……”他声音干涩。像砂纸摩擦。“您行行好。高抬贵手。村里……实在是拿不出啊。您看看这屋子。看看村里的人。都是勒紧裤腰带在活啊!”
“拿不出?”王三挑眉。三角眼里全是讥诮。他端起桌上老村长刚给他倒的、浑浊的凉水。抿了一口。又嫌恶地放下。“李保国。你当我眼瞎?”
他手指敲着破旧的桌面。笃笃作响。像敲在人的心尖上。
“那水渠!那庄稼!当我没看见?”
“修水渠的钱粮从哪儿来的?嗯?”
“我看你们桃花村。是藏着掖着。想抗税吧!”
帽子扣下来。又大又沉。带着官府的威压。
老村长身子一颤。脸色惨白。“不敢!司吏明鉴!天地良心!那水渠……是村里人勒紧裤腰带。一口口省下来的力气!没花一个铜板!就是为了能在老天爷不开眼的时候。有条活路啊!”
“活路?”王三嗤笑。目光在简陋得几乎空荡的屋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老村长那张饱经风霜、此刻写满恳求的脸上。带着一种猫捉老鼠的戏谑。
“李老头。我也不是那不近人情的人。”
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令人作呕的暗示。
“我听说……你们村。赵大山家有个闺女?叫……小草的?今年有十四了吧?出落得……挺水灵?”
老村长猛地抬头。眼中瞬间布满血丝。浑浊的眼球几乎要凸出来。手指死死掐进了掌心。掐出了血痕。
“王司吏!小草……那孩子还小……不懂事……”他声音发颤。带着绝望的哀鸣。
“小什么小!”王三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油腻而残忍的笑。“我府上正缺个端茶送水、知冷知热的丫头。跟了我。吃香喝辣。绫罗绸缎。不比在这穷山沟里啃土强?”
他身体前倾。盯着老村长瞬间煞白、如同被抽干了血色的脸。
“让她去我府上待几年。伺候得好。这加的三成税……或许。还能再商量商量。”
门外。
林玥儿安静地站着。
她个子小。被衙役高大的身影挡住。里面的人看不见她。
但里面的每一句对话。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清晰地扎进她的耳膜。刺入她的心底。
她听着爷爷那卑微到尘埃里的、带着哭腔的哀求。
听着王三那嚣张跋扈、视人命如草芥的威胁。
听着那肮脏的、将活生生的少女当作货物般讨价还价的暗示。
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不是因为害怕。
是因为愤怒。
冰冷的、如同实质的怒火。在她清澈的眼底积聚。翻涌。冻结成冰。
她透过门缝的阴影。能看到爷爷那微微颤抖、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十岁的背影。那背影曾经像山一样。为她遮风挡雨。为整个村子扛起一片天。
此刻。却被一个小小的、贪婪的税吏。用最下作的手段。逼得摇摇欲坠。尊严尽碎。
苛政猛于虎。
不。
这些人。比虎更狠。比狼更毒。
虎狼猎食。只为果腹。
他们敲骨吸髓。却还要摆出施恩的嘴脸。将人最后一点希望和尊严都踩进泥里。
屋内。
老村长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这个曾经在战场上直面生死、刀斧加身都不曾退缩的老兵。此刻。为了守护村里一个无辜的孩子。对着一个卑劣的宵小之辈。低下了从未弯曲过的头颅。
“王司吏!求您!高抬贵手!开恩啊!”他声音哽咽。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税……我们想办法!砸锅卖铁也想办法!小草……她还是个孩子啊!求您放过她!”
声音嘶哑。带着血味。是绝望到极致的悲鸣。
王三看着跪在脚下、卑微如尘的老村长。脸上闪过一丝快意的得意。随即是更浓的不耐与嫌恶。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不得体的衣袍。仿佛刚才靠近这老家伙都沾上了穷酸晦气。
“李保国。”
“话。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三天!”
他伸出三根手指。几乎戳到老村长布满泪痕和灰尘的脸上。
“就三天!”
“交不出税。就拿人来抵!”
他冷哼一声。绕过跪地不起、仿佛石化般的老村长。大步向外走去。
门口的两个衙役立刻让开。脸上带着麻木的讥笑。
王三跨出门槛。刺眼的阳光落在他带着狞笑的脸上。
他回头。最后瞥了一眼屋内瘫软在地、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的老村长。
“是交钱。还是交人……”
“你们自己掂量!”
马蹄声再次响起。这次是真的远去了。
村民们沉默地围拢过来。看着屋内瘫坐在地、老泪纵横、仿佛一瞬间被击垮的村长。一个个心如刀绞。愤懑。绝望。还有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在无声中弥漫。
就在这时。
林玥儿动了。
她迈过门槛。
小小的身影。逆着光。走进昏暗得令人窒息的屋子。
她走到老村长身边。
伸出小手。轻轻放在爷爷剧烈颤抖、布满老茧和泥污的大手上。
那冰冷的温度。让老村长茫然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孙女平静得可怕的小脸。
那双黑亮的眼睛里。没有泪。没有慌。没有孩童应有的无措。
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寒意。和一种令人心安的决绝。
林玥儿看着他。
用清晰的。带着一种奇异安抚力量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
“爷爷。”
“别怕。”
“我有办法。”
老村长怔住了。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微光。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他哑声问。声音破碎不堪:
“玥儿……你……你有什么办法?”
林玥儿没有立刻回答。
她转过头。
目光望向门外。
王三消失的方向。
眼神冰冷。
锐利。
如淬了毒的针。
如暗夜中即将出鞘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