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杉大厦的顶楼,第一次显得如此空旷。
陈景明的办公室换了更大的红木办公桌。
张汉玉没进去。
他只是站在走廊的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
他的办公室,就在走廊的另一头。
门上挂着一块崭新的牌子:盘古项目研发中心。
没有“总监”,也没有“经理”。
像一个普通的实验室。
身后传来脚步声。
是陈景明。
他换上了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刚开完会。”
陈景明递过来一根烟,张汉玉摆了摆手。
“怎么样?”
“一团糟。”
陈景明自己点上,深深吸了一口。
“财务要预算,市场要方案,人事要裁员名单。”
“每个人都盯着我,好像我是个会变钱的魔术师。”
他吐出一口烟雾,烟雾模糊了他有些疲惫的脸。
“以前这些事都是你在烦。”
张汉玉笑了笑。
“现在,它们是你的了,陈董。”
陈景明被这个称呼刺了一下。
他看着张汉玉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旧的格子衬衫,感觉两人之间隔了一层透明的墙。
墙这边是报表、利润、人情世故。
墙那边是代码、逻辑、一个纯粹的数字世界。
“下周,京城有个全国计算机技术研讨会。”
陈景明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烫金的请柬。
“你去。”
“我不懂管理。”
“我不要你懂管理。”
陈景明把请柬塞进张汉玉的衬衫口袋里。
“我需要你去告诉那些老专家、老教授,金杉在做什么。”
“让他们看看,盘古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你是盘古的脸面。”
张汉玉捏了捏口袋里的请柬,硬质的卡片硌着他的胸口。
他没有再拒绝。
这是他现在唯一的职责。
***
京城,友谊宾馆。
会场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老旧纸张和樟脑丸混合的味道。
放眼望去,全是中山装和灰蓝色的干部服。
张汉玉的牛仔裤和运动鞋在这里,像一个闯入黑白电影的彩色像素点。
议题古老而沉重。
“关于大型机在国家统计中的应用。”
“论coboL语言的未来十年发展。”
台上的人念着稿子,台下的人昏昏欲睡。
张汉玉坐在角落里,感觉自己像是来错了地方。
他脑子里盘古系统的图形界面、多任务处理,在这里像天方夜谭。
茶歇时间,他总算透了口气。
他躲在走廊的角落,却还是被卷入了争论的漩涡。
“个人电脑,我看就是个高级玩具!”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颇有资历的男人高声道。
“运算能力不及大型机的百分之一,能做什么?给小孩玩游戏吗?”
“王工,话不能这么说。”
一个温和的声音反驳道。
是那位在金杉发布会上激动落泪的老教授,钱学安。
“计算能力不是唯一的标准,普及,才是关键。”
“普及?一个国家,有几台大型机就够了!把资源浪费在这些小玩意上,简直是本末倒置!”
张汉玉走了过去。
“王工,如果每个人都有一台这样的‘小玩意’,会怎么样?”
那个王工斜了他一眼。
“你是哪个单位的年轻人?”
“金杉公司,张汉玉。”
“金杉?”
王工想了想,脸上露出一丝轻蔑。
“哦,那个搞汉卡的。现在又跑去搞什么操作系统,不务正业。”
钱学安把张汉玉拉到一边。
“别理他,老顽固。”
两人走到一个安静的窗边。
“你的盘古系统,我回去后想了很久。”
钱学安的表情很严肃。
“它很好,甚至超出了我的想象。”
“但是,我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
张汉玉的心动了一下。
这句话,恰好说中了他这些天隐秘的困惑。
盘古系统已经趋于稳定,可他内心深处,却有一种莫名的空虚。
好像打赢了一场战役,却发现战争的地图上,还有大片未知的迷雾。
“教授,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一个操作系统,就算做到极致,它也只是一个工具。”
“工具的意义,在于使用。”
“可我们,要用它来做什么?”
钱学安赞许地看着他。
“你能想到这一层,很了不起。”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
他压低了音量,凑近了一些。
“汉玉,你听说过ARpANEt吗?”
张汉玉的身体僵住了。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瞬间插进了他脑海中那扇尘封的大门。
“在国外的一些资料上,看到过零星的介绍。”
他努力让自己的反应看起来正常。
“那不是介绍那么简单。”
钱学安的呼吸有些急促,像是说起一个惊天的秘密。
“美国人,正在用那东西,把他们大学和研究所的计算机,全都连起来。”
“不是用一根电缆,是跨越整个国家。”
“他们可以在加州,读取纽约一台计算机里的文件。”
“他们可以给几千公里外的同事,发一条讯息,几秒钟就到。”
“他们管这个叫,‘网络’。”
网络。
这两个字,像两道闪电,劈开了张汉玉脑中的所有迷雾。
他瞬间全都懂了。
他所感到的空虚,他所困惑的未来,答案就在这里。
计算机的终极形态,不是一台孤立的、强大的机器。
是无数台连接在一起的,可以自由交换信息的节点。
盘古系统,只是一个节点。
他需要做的,是把这些节点,全部连接起来,织成一张前所未有的,覆盖整个中国的网。
“教授,哪里能看到更详细的资料?”
他的呼吸也变得急促。
钱学安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
“太难了。相关的资料,都属于技术封锁的范畴。”
“国内几乎是一片空白。”
“我这些,也都是从一些访问学者带回来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来的。”
***
研讨会剩下的内容,张汉玉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满脑子都是那张无形的“网”。
会议一结束,他没有回鹏城。
他去了京城最大的图书馆。
“同志,你好,我想查一下关于ARpANEt的资料。”
图书管理员是个年轻的姑娘,她从一堆卡片里抬起头。
“阿帕?那是什么?”
“一个计算机网络。”
“计算机……网络的书都在那边,你自己找吧。”
姑娘指了指一排蒙着灰尘的书架。
张汉玉冲了过去。
一个下午。
他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书。
《大型机维护手册》、《Fortran语言编程入门》、《计算机原理》。
没有。
什么都没有。
那个词,好像从未在这个国家出现过。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拥有领先一个时代的认知,却被困在信息不通的孤岛上。
他像是知道宝藏的埋藏地点,手里却没有地图。
接下来的两天,他像个幽灵一样,游荡在京城的大学区。
他跑遍了所有大学的图书馆。
结果都是一样。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订票回鹏城的时候,他拐进了一条不起眼的小胡同。
胡同深处,有一家毫不起眼的店。
门口的招牌歪歪扭扭地写着:国风书店。
店里很小,光线昏暗,空气里全是旧纸张发霉的味道。
一个老大爷戴着老花镜,正在打盹。
这里卖的,都是一些外文旧书,大多是哲学、文学。
张汉玉失望地准备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最底下,被一堆旧画报压着的角落。
一个深蓝色的硬皮封面。
上面没有任何花哨的图案,只有一行简单的白色英文。
A history of the ARpANEt: the First decade。
张汉-玉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他蹲下身,把那本书抽了出来。
书很重,封面已经有些磨损。
他用袖子擦去上面的灰尘。
他颤抖着手,翻开了第一页。
一行字,映入他的视野。
“In the beginning, there were nodes.”
(起初,只有节点。)
他付了钱,紧紧地把书抱在怀里,冲回了宾馆。
他反锁上门,拉上窗帘。
他打开台灯,将那本书摊开。
书页里,有复杂的网络拓扑图,有艰涩的技术协议文档,有他不曾见过的代码范例。
他贪婪地阅读着,每一个字,每一张图,都像甘泉一样涌入他干涸的大脑。
他看到了“packet Switching”(包交换)的原理。
他看到了“tcp\/Ip”协议的雏形。
他看到了一张地图,上面用线条,连接了美国东西海岸的几十个光点。
然后,他在书的序言最后,看到了一句话。
“…this network of networks will one day bee an Information Superhighway, accessible to all.”
(……这张网络组成的网络,终将有一天,成为一条人人皆可通行的信息高速公路。)
信息高速公路。
张汉玉靠在椅子上,身体在微微发抖。
他终于看清了整张地图。
盘古,不是终点。
盘古,只是他要用来修建这条路的,第一辆推土机。
而他,将是这条路的总设计师。
这条路,将从他脚下这片贫瘠的土地开始,一直延伸,去连接整个世界。
窗外,京城的夜色深沉如海。
一个比创造盘古,更疯狂,更艰难百倍的念头,在他心中,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