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冷光,透过实验室的玻璃窗,驱散了灯泡一夜的昏黄。
苏晓萌是被脖颈的酸痛惊醒的。
她抬起头,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带着一股干净的肥皂味。
对面,张汉玉依然坐在那里,背脊挺得像一杆标枪。
他面前的桌子上,躺着那个小小的,用两个劣质晶体管拼凑出的逻辑门。
它昨晚成功亮起了灯泡。
那是胜利的信号。
可现在,在清晨的光线下,它显得如此渺小,甚至有些可笑。
“我们成功了一个。”
苏晓萌揉着眼睛,声音有些沙哑。
张汉玉没有回头,他指着面前笔记本上的一页。
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计算。
“一个ALU,最简单的4位加法器,至少需要20个这样的逻辑门。”
“一个最基础的中央处理器,需要上千个。”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让苏晓萌刚刚升起的一点喜悦,瞬间冻结。
上千个。
用这种从废品堆里筛选零件,再手工焊接的方式。
那不是工程,那是神话。
“这……这不可能完成。”
苏晓萌的声音很轻,像是一戳就破的泡沫。
“嗯。”
张汉玉终于回过头,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眼神却异常清亮。
“所以,这条路走不通。”
王教授的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茶香。
他端着一个带盖的搪瓷茶杯,仔细听完了两人的汇报。
“你们能想到用冗余设计来弥补劣质元件的缺陷,很了不起。”
王教授先是给予了肯定,吹了吹杯口的茶叶沫。
“这个思路,在理论研究上很有价值,可以写一篇论文。”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但是,要造出一台真正的计算机,你们也看到了,靠这种办法,不行。”
苏晓萌点了点头,这和他们的结论一样。
张汉玉却开了口。
“王教授,我们换条路走。”
“哦?”
王教授抬起眼皮,来了兴趣。
“我们自己做集成电路。”
一句话。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茶香都散了。
王教授手中的茶杯停在半空,里面的茶叶梗都静止了。
苏晓萌猛地扭头看向张汉玉,满脸的不可思议。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你说什么?”
王教授把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胡闹!”
他的语气严厉起来。
“张汉玉同学,我知道你聪明,有想法。但做学问,不能好高骛远!”
“你知道造一块集成电路需要什么吗?”
“需要超纯硅,需要光刻机,需要超净车间,需要几十种高纯度的化学试剂!”
“这些东西,别说我们学校,就是整个星城,都凑不齐!”
“我们整个国家,在这方面都还处于摸索阶段,你一个学生,说要自己做?”
王教授的声音越来越大,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苏晓萌的心上。
她也觉得张汉玉疯了。
“汉玉,你冷静点。王教授说得对,这太不现实了。”
她拉了拉张汉玉的衣袖,想让他别再说了。
张汉玉却像没感觉到一样。
他没有看教授,目光落在自己那张画满了电路图的草稿纸上。
“教授,我们不需要造出英特尔4004那样的芯片。”
“我们只需要实现最基本的功能,把几十个,几百个晶体管,集成到一块硅片上。”
“原理是公开的。设备可以自己想办法造一个最简陋的。材料可以想办法提纯。”
“只要能做出一个,就证明这条路能走通。”
他的语气依然平静,却透着一种让人无法反驳的固执。
王教授被他这番话气得笑了起来。
“自己造?你怎么造光刻机?用手电筒和放大镜吗?”
“怎么提纯单晶硅?在煤炉上炼吗?”
“张汉玉,我告诉你,这不是靠聪明和勤奋就能解决的问题!这是工业体系的问题!”
“我不同意!这是拿学校的资源开玩笑!”
苏晓萌的脸色变得苍白,她从未见过王教授发这么大的火。
“教授,您别生气,他不是这个意思……”
“我就是这个意思。”
张汉-玉打断了她。
他抬起头,直视着王教授。
“教授,您只需要给我一间空实验室,剩下的,我自己想办法。”
两人对视着。
一个,是经验丰富,深知现实残酷的权威学者。
一个,是怀揣着未来蓝图,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天才。
办公室里的气氛,僵硬到了极点。
许久,王教授摆了摆手,脸上满是疲惫。
“你们都出去吧。”
“回去好好想想,冷静一下。”
“这个学期,我不希望再听到‘集成电路’这四个字。”
从办公室出来,苏晓萌一言不发。
走廊里,她终于忍不住了。
“张汉玉,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在说什么?”
“那不是异想天开,那是疯了!”
张汉玉停下脚步。
“晓萌学姐,你不信我?”
“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这是科学!你把造芯片当成什么了?搭积木吗?”
苏晓萌的情绪有些激动。
“你让我怎么信你?全中国的专家都做不出来,你凭什么?”
张汉玉看着她,没有再争辩。
他只是轻声说了一句。
“就凭我知道,它一定能做出来。”
说完,他转身,朝着图书馆的方向走去。
留下苏晓萌一个人,站在原地,满心都是混乱与无力。
图书馆里,张汉玉径直走向了最偏僻的外文期刊区。
这里的书架落满了灰尘,很少有人来。
他抽出一本1975年的《IEEE transactions on Electron devices》。
翻开,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英文和看不懂的图表。
他不需要完全看懂。
他只需要找到那些关于光刻胶、扩散炉、离子注入的原理图。
“老张,你还真打算自己炼丹啊?”
室友林志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他和刘建国、陈文博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
显然,张汉玉要自造芯片的消息,已经像风一样传开了。
林志远靠在书架上,抱着胳膊,一脸的玩味。
“我跟你说,这事儿没戏。我爸厂里想搞个新工艺,请了上海的专家来,折腾了半年,钱花了不少,最后还是没成。这玩意儿,不是咱们能玩的。”
刘建国也挠了挠头。
“汉玉,咱还是实际点吧。把理论学好,毕业了进个好单位比啥都强。”
只有陈文博,推了推眼镜,看着张汉玉手中的期刊。
“这些资料,你能看懂?”
“看不懂。”
张汉玉头也没抬。
“可以学。”
他翻到一页,上面有一张简易的管式扩散炉的结构图。
他拿出笔记本,开始照着图,一笔一划地临摹下来,在旁边标注上自己能够理解的中文。
林志远三人看着他那副沉迷的样子,都觉得有些无趣。
说了几句风凉话,便自顾自地去找书了。
整个下午,张汉玉都泡在这里。
他像一块干燥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这些零散的,跨越了时代的信息碎片。
傍晚,他从书包里拿出信纸和一支钢笔。
他摊开一本厚厚的英汉词典,开始写信。
每一个单词,他都要查好几遍,确保用词的准确。
【尊敬的戈登·摩尔教授:】
【我是一名来自中国的大学生,正在进行一项关于半导体集成电路制造的研究……】
【关于在实验室环境下,利用最基础的设备实现cmoS工艺的可能性,我有几个问题想向您请教……】
夜色降临,图书馆里的人渐渐散去。
只剩下他一个人,在孤灯下,奋笔疾书。
他仔细地折好信纸,塞进一个崭新的信封里。
笔尖在信封上落下,写下了一个遥远又陌生的英文地址。
[斯坦福大学,电气工程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