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辑分析仪被搬了过来。
那是一台笨重的惠普仪器，外壳是米黄色的，带着一种工业时代的冷峻。
在众人混乱的争吵声中，张汉玉一个人默默地将数十根纤细的探针，像外科医生连接生命维持系统一样，一个一个夹在汉卡的电路板上。
办公室里的喧嚣，随着他专注的动作，诡异地平息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他。
他坐在那台花屏的电脑前，双眼紧盯着逻辑分析仪那小小的绿色屏幕。
屏幕上，无数代表着0和1的数据流，像瀑布一样疯狂地向下刷动。
那是一种超越了人类理解极限的速度。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办公室里只剩下老旧空调的嗡嗡声，还有几十个人粗重的呼吸声。
瘫坐在地上的陈景明，抬起头，看着张汉玉的背影。
那个背影，此刻像一座孤岛，独自对抗着淹没一切的绝望。
突然。
张汉玉猛地伸出手，重重地按下了仪器上的暂停键。
瀑布般的数据流，瞬间定格。
他没有回头。
“阿强。”
“把你们调用字库的第三层中断函数，调出来。”
阿强像被电击了一样，一个激灵，连忙扑到自己的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
一段密密麻麻的汇编代码出现在屏幕上。
张汉玉转过头，指着逻辑分析仪屏幕上的一行数据，又指着阿强屏幕上的一行代码。
“问题在这里。”
“你们的软件逻辑，在请求总线控制权的时候，和我的硬件时序，有一个50纳秒的延迟冲突。”
“这个冲突太短了，电脑自己根本反应不过来，只会当成数据错误，所以花屏。”
“但逻辑分析仪不会说谎。”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50纳秒。
一个比眨眼快几百万倍的时间单位。
一个软件和硬件都无法单独发现的，存在于“结合部”的致命错误。
刘工的嘴唇动了动，他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张汉玉说的是对的。
这个错误，不属于硬件，也不属于软件。
它属于神。
“那……那怎么办？”
阿强颤抖着问。
“修改底层代码，重新编译？时间根本来不及了！”
距离发布会，只剩下不到48个小时。
推倒重来，等于宣判死刑。
张汉玉站了起来。
他没有走向电脑。
他走到了焊台前，拿起了一把镊子。
他又从零件盒里，找出了一根比头发丝还要细的漆包线，还有他的那把尖头烙铁。
“来不及改软件。”
“我们就改硬件！”
所有人都看着他，像在看一个疯子。
改硬件？
这块pcb板是刘工熬了一个通宵画出来的，布线密度已经到了极限，怎么改？
在所有人不可思议的注视下，张汉玉坐回了测试机前。
他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住了那根闪着金属光泽的细线。
他俯下身，将细线的一头，对准了汉卡上一颗比指甲盖还小的GAL芯片。
他的另一只手，握着滚烫的烙铁，稳稳地凑了过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颗芯片上，密密麻麻排列着几十个引脚，每个引脚之间的距离，不到一毫米。
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进行焊接，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
稍有不慎，烙铁碰到旁边的引脚，就会造成短路，整块汉卡彻底报废。
“滋……”
一小点焊锡融化。
那根漆包线的末端，被精准地焊在了芯片的第14号引脚上。
张汉-玉没有停。
他用镊子拉着细线的另一端，跨过芯片的本体，对准了另一侧的第27号引脚。
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顺着他消瘦的脸颊滑落。
但他仿佛毫无察觉。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和眼前这块小小的芯片。
“滋……”
又一声轻响。
一根横跨在芯片之上的，纤细的“飞线”，连接了两个原本毫不相干的引脚。
他用最原始，最物理，甚至最粗暴的方式，修正了那个50纳秒的延迟。
他直起身，放下了工具。
“再试一次。”
他平静地开口。
整个办公室，没有人动。
所有人都被他刚才那癫狂又精准的操作，震慑得无法思考。
陈景明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走到测试机前。
他的手，在发抖。
他颤抖着，按下了开机键。
风扇开始转动。
硬盘发出了“咔咔”的读盘声。
屏幕亮了。
一行白色的自检信息闪过。
进入系统。
载入金杉文字处理软件。
这一次，界面完美呈现！
光标在屏幕的左上角，欢快地闪烁着。
办公室里，依旧一片死寂。
阿强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扑到键盘前，双手几乎出现了残影。
一行大字，被他狠狠地敲在了屏幕上。
“金杉汉卡，天下无双！”
光标流畅。
毫无延迟。
阿强像是疯了一样，开始进行各种极限操作，他疯狂地拖动窗口，打开最大的文件，进行最复杂的排版。
系统，稳如泰山！
寂静。
长久的寂静之后。
“喔！！！！！！”
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几乎要掀翻整栋写字楼的天花板。
陈景明猛地冲了过来，他一把抱住了满身汗味的张汉玉，这个身家千万的香港老板，激动得像个孩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重重地拍着张汉玉的后背。
刘工和阿强，两个几分钟前还吵得面红耳赤的对头，此刻也互相抓着对方的肩膀，又笑又跳，热泪盈眶。
压抑了整整一周的疲惫，恐惧，绝望，在这一刻，化作了最滚烫的狂喜。
他们赢了。
他们从地狱里，爬了回来。
……
第二天。
京城。
四通公司第二代汉卡产品发布会，现场座无虚席。
聚光灯下，四通公司的总经理，一个叫李卫国的中年男人，正意气风发地展示着他们“国内领先”的新产品。
“我们的新汉卡，采用了最先进的多级字库缓冲技术，指令速度达到了惊人的25mIpS！”
“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在中文信息处理领域，我们四通，就是绝对的王者！”
台下，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
李卫国享受着众人的追捧，脸上挂着胜利者的微笑。
他清了清嗓子，准备宣布那个足以让所有同行感到窒息的价格。
就在这时。
台下一个角落里，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记者，突然举起了手。
李卫国优雅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位记者朋友，请问你有什么问题？”
那个记者推了推眼镜，站了起来。
“李总，您好。”
“请问，您如何评价今天上午，在鹏城金杉公司发布的，据称性能是你们两倍，价格却是你们一半的‘金杉超级汉卡’？”
李卫国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