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是在暴雨倾盆的傍晚看到那抹红光的。
彼时他正蹲在山神庙的门槛上捆防水布，雨幕把整座山泡成了模糊的墨绿色，风裹着雨丝往衣领里灌，冻得他指尖发僵。这座位于黑风山半山腰的山神庙，是村里唯一的老建筑，上个月村委会投票决定修缮，他和老周、老王、小杨、小飞被选为施工队，负责加固墙体、更换腐朽的梁柱。
“小林，别磨蹭了！天黑前得把神像盖住！”老周的嗓门从殿内传来，带着喘。老周是村里的老木匠，六十多岁，背有点驼，手里总攥着把磨得发亮的木刨子，据说他爷爷年轻时就在这庙里当守庙人。
林野应了声，拎着防水布往殿里走。殿内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香灰的味道，正中央的神像用红布盖着大半截，露出的底座雕刻着模糊的兽纹，积了厚厚的灰。小杨和小飞正抬着一根新梁柱往殿后走，小杨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爱玩手机，一路上总抱怨这破庙偏僻没信号；小飞比他还小，刚高中毕业，话少，眼神总怯生生的。老王则在角落整理工具，他是村里的泥瓦匠，性子闷，手上的老茧比鞋底还厚。
“这神像到底是啥神啊？”小杨放下梁柱，掏出手机对着神像拍了张照，屏幕亮起的瞬间，林野瞥见红布下的神像头部晃了一下。不是风动，像是神像自己动了动。
“别瞎拍！”老周突然喝止，声音比平时尖了些，“这神像有年头了，村里老人说过，不能随便照。”
小杨撇撇嘴，收起手机：“周叔，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个。”
林野没接话，伸手去掀红布的一角，想看看神像的全貌。红布质地粗糙，带着陈旧的暗红色，像是染过血。就在布角掀开的刹那，一道微弱的红光从神像眼部的位置闪了一下，快得像错觉。
“谁开手电筒了？”林野猛地回头，小杨和小飞正凑在一起看手机，老王还在整理工具，老周背对着他，手里只有一把木刨子。
“没人开啊。”小杨抬头，一脸莫名，“你看错了吧，这雨天真能晃着眼睛。”
林野皱了皱眉，再转头看神像，红布已经垂了下去，眼部的位置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他以为是自己眼花，没再多说，和老周一起把防水布盖在神像上，用绳子捆紧。
当天晚上，他们五人住在山神庙旁边的临时搭建的板房里。雨还在下，敲得板房的铁皮顶咚咚响，风穿过门缝，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有人在哭。
半夜，林野被尿憋醒，板房里弥漫着小杨的呼噜声，老周和老王睡得很沉，只有小飞蜷缩在角落，背对着他，像是没睡着。
“小飞，你也醒着？”林野轻声问。
小飞没回头，声音带着颤：“林哥，你听……是不是有声音？”
林野竖起耳朵，除了雨声和风声，还有一种奇怪的“沙沙”声，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木板。声音是从板房外传来的，准确地说，是从山神庙的方向。
“别瞎想，可能是风吹着防水布响。”林野安慰道，心里却有点发毛。他披上外套，拿了个手电筒，推开门走了出去。
雨小了些，夜色浓得像墨，手电筒的光柱在雨雾中只能照出几米远。山神庙的门虚掩着，白天他们明明是锁上的。“沙沙”声就是从庙里传出来的。
林野握紧手电筒，一步步挪到庙门口，推开门。殿内的防水布掉在地上，神像暴露在空气中，红布不知被谁掀开了，露出神像的脸。那是一张模糊的脸，五官雕刻得很粗糙，唯独眼睛的位置，镶嵌着两颗黑色的石头，此刻，那两颗石头里，正透着淡淡的红光，像两团燃烧的火苗。
“谁在那儿？”林野大喝一声，手电筒的光柱扫过殿内，空无一人。他走到神像前，伸手去摸神像的眼睛，石头冰凉，没有任何温度，红光也消失了，像是从未出现过。
“小林，你干啥呢？”老周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穿着外套，手里拿着木刨子，“大半夜不睡觉，跑这儿来干啥？”
林野回头，指着神像的眼睛：“周叔，你看，刚才这眼睛里有红光！”
老周走过来，看了看神像的眼睛，又看了看地上的防水布，眉头皱得很紧：“你是不是做梦了？这防水布怎么掉了？”
“我没做梦！”林野急了，“刚才真的有红光，还有沙沙声！”
“行了行了，别嚷嚷了。”老周蹲下身，捡起防水布，“可能是风把防水布吹掉了，你眼花了。赶紧把布盖上，回板房睡觉，明天还要干活。”
林野还想说什么，却看到老周的手在发抖，他的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看神像的眼睛。林野心里咯噔一下，老周好像知道什么。
第二天一早，小杨没来上班。
“这小子，昨晚还说今天要早点起，怎么没来？”老王放下手里的泥刀，嘀咕道。
林野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和小飞一起去板房找小杨，板房里空荡荡的，小杨的手机、外套都在，就是人不见了。
“昨晚我醒的时候，还看到他在打呼噜。”林野说。
“会不会是下山了？”小飞问。
“不可能，下山的路那么滑，他没带手机没穿外套，怎么下山？”林野摇了摇头，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山神庙。
他们四个在山上找了一上午，没找到小杨的踪迹。老周的脸色很难看，一直沉默着，手里的木刨子攥得发白。
“周叔，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林野忍不住问，“昨晚我看到神像眼里有红光，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老周停下脚步，叹了口气，脸色在阳光下显得很苍白：“这神像……是山神，也不是山神。”
“啥意思？”老王问。
“我爷爷说，这神像里封着东西。”老周的声音压得很低，“民国的时候，村里来了一伙土匪，杀了不少人，最后把尸体都扔在了庙里，然后放了把火，想烧掉证据。结果火灭了之后，神像没被烧坏，反而眼里开始发红光。后来村里就有人失踪，每次失踪前，都有人看到神像眼里有红光。”
“你骗人！”小飞吓得后退一步，“那为什么村委会还要修缮这庙？”
“村委会没人知道这事，我没说。”老周苦笑，“我爷爷临终前让我守着这庙，不让神像见光，不让外人靠近。这次修缮，我本来想阻止，可村委会已经定了……”
“小杨他……”林野不敢往下想。
就在这时，小飞突然指着山神庙的方向，声音发颤：“看！那是什么！”
众人抬头，只见山神庙的屋顶上，站着一个人影，穿着小杨的衣服，背对着他们。风把衣服吹得猎猎作响，那人影一动不动，像是一尊雕塑。
“小杨！”林野大喊一声，拔腿往庙里跑。
他们冲进庙门，殿内空荡荡的，神像的眼睛里，红光比昨晚更亮了，像两颗血珠。屋顶上的人影不见了。
“他在哪儿？”老王四处张望，声音发紧。
林野的目光落在神像底座上，那里有一道缝隙，平时被灰盖住了，此刻缝隙里渗出了暗红色的液体，像是血。他蹲下身，用手拨开灰，缝隙里传来微弱的“沙沙”声，和昨晚听到的一样。
“这里面有东西！”林野喊道。
老周走过来，脸色惨白：“别碰！我爷爷说，这底座是封死的，不能打开！”
“小杨可能在里面！”林野不管不顾，拿起一把锤子，往底座的缝隙砸去。
“住手！”老周想阻止，已经晚了。锤子砸在石头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缝隙裂开了一道更大的口子。红光从缝隙里涌出来，照亮了整个殿内。
“沙沙”声越来越响，像是有无数只虫子在爬。林野伸手去掰底座的石头，就在他的手指碰到石头的瞬间，一只冰凉的手突然从缝隙里伸出来，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只手的皮肤是青灰色的，指甲又长又尖，上面还沾着暗红色的液体。林野吓得魂飞魄散，想甩开那只手，却被抓得死死的。
“啊！”小飞尖叫起来，转身往殿外跑。
老王和老周也慌了，老王拿起一把铁锹，往那只手上砸去，铁锹碰到手的瞬间，发出“叮”的一声，像是砸在了石头上。
“是土匪！是当年的土匪！”老周突然大喊，“我爷爷说，土匪的尸体没被烧掉，都封在了神像底座里！他们的怨气没散，会抓活人来替他们！”
林野只觉得手腕越来越凉，一股寒气顺着手臂往身体里钻，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耳边传来无数人的惨叫声，像是有很多人在他耳边说话。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砰”的一声巨响，是小飞摔倒了。林野挣扎着抬头，看到小飞躺在殿门口，一动不动，他的脖子上，有一道青灰色的手印。
“小飞！”林野目眦欲裂，用尽全身力气，往那只手上踹去。那只手终于松开了，缩回了底座的缝隙里。红光开始减弱，“沙沙”声也消失了。
林野瘫坐在地上，手腕上留下了一道青紫色的手印，冰凉刺骨。老周和老王也吓得不轻，老王的铁锹掉在地上，老周的木刨子已经断成了两截。
“必须把底座封死！”老周喘着气，“不然还会有人出事！”
他们找来水泥和石头，把底座的缝隙堵上，又在神像上盖了三层防水布，用铁丝捆得严严实实。做完这一切，天已经黑了。
小飞的尸体被抬到了板房里，他们四个坐在板房里，谁都没说话，只有雨声在耳边响着。
“明天……我们下山吧。”老王低声说，“这活我们不干了。”
老周点点头，脸色依旧苍白：“明天一早就走，再也不回来了。”
林野没说话，他看着自己手腕上的手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恐惧。他总觉得，那东西没有被封死，它还在神像里，等着下一个猎物。
半夜，林野又醒了。板房里很静，老周、老王睡得很沉，可能是太累了。他起身，想去看看小飞的尸体，刚走到门口，就看到山神庙的方向，又亮起了红光。
红光比前两次更亮，透过雨幕，照得半边天都红了。林野握紧拳头，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门，往山神庙走去。
庙门还是虚掩着，他推开门，殿内的防水布已经被撕开，神像暴露在空气中，它的眼睛里，红光像火焰一样跳动着。底座的水泥已经裂开了，缝隙里，伸出了无数只青灰色的手，在空中抓挠着，发出“沙沙”的声音。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林野声音发颤，却没有后退。
神像的头部突然动了一下，缓缓转向他，五官虽然模糊，却像是在盯着他。一道红光从神像的眼睛里射出来，照在林野的脸上。
林野的脑海里突然涌入了很多画面：民国时期的土匪，拿着刀杀人，鲜血染红了整个寺庙；村民们把土匪的尸体拖进神像底座，用石头封死；一个老人（像是老周的爷爷）在庙里烧香，对着神像磕头，嘴里念叨着“别出来，别出来”……
“我们要……出去……”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林野耳边响起，像是无数人在同时说话，“我们被困了几十年……需要活人……替我们……”
林野突然明白，老周的爷爷不是在守庙，是在看守这些土匪的鬼魂。而他们修缮寺庙，破坏了底座的封印，让这些鬼魂有了出来的机会。
“小杨和小飞……是你们杀的？”林野问。
“他们……看到了红光……”沙哑的声音说，“看到红光的人……都要留下来……”
林野突然想起，昨晚他看到红光的时候，老周的反应很奇怪，难道老周也看到过红光？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了脚步声，是老周和老王。他们看到殿内的景象，都惊呆了。
“快……快离开这里！”老周大喊，拉起林野就往殿外跑。
可是已经晚了，底座的缝隙里，突然涌出了一股黑色的雾气，雾气里，无数只青灰色的手伸了出来，抓住了老王的腿。
“救命！”老王惨叫一声，被雾气拖进了底座的缝隙里。
“老王！”林野想回去救他，却被老周拉住了。
“别去！你救不了他！”老周的眼泪流了下来，“我爷爷说过，这庙是个陷阱，进来的人，都别想出去！”
林野看着老周，突然明白了什么：“周叔，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这样？你是不是也看到过红光？”
老周点点头，声音哽咽：“我年轻时，也在这庙里待过，看到过神像眼里的红光。我爷爷把我救了下来，告诉我，看到红光的人，只有两种下场，要么留下来，要么成为下一个守庙人。我爷爷就是守庙人，他死后，就该我来守了。”
“守庙人？”林野愣住了。
“对，守庙人。”老周说，“守庙人要守着这庙，不让外人进来，不让神像见光。如果有人进来，看到了红光，守庙人就要把他留下来，不然，守庙人就要代替他留下来。”
林野看着老周，又看了看山神庙里的红光，突然明白了小杨、小飞、老王失踪的原因。他们看到了红光，而老周，作为守庙人，没有阻止他们，所以他们都被留下来了。
“那我呢？”林野问，“我也看到了红光，我是不是也要留下来？”
老周看着他，眼里满是愧疚：“小林，对不起……我没办法。我爷爷说，守庙人不能违背规矩，不然，整个村子都会遭殃。”
就在这时，神像的眼睛里，红光突然变得刺眼，一股黑色的雾气从底座的缝隙里涌出来，朝着林野和老周扑来。
“快跑！”老周拉起林野，往山下跑。
他们跑了很久，终于跑到了山脚下。回头看，黑风山的半山腰，山神庙的位置，红光像一颗血珠，在夜色中闪烁着。
“我们……逃出来了？”林野喘着气，问。
老周摇摇头，脸色惨白：“没有……我们没逃出来。看到红光的人，不管跑到哪里，都会被找回来的。”
林野看着老周，突然发现，老周的眼睛里，也开始闪烁着淡淡的红光。
“周叔……你……”
老周笑了笑，笑容很诡异：“小林，我早就说过，进来的人，都别想出去。我是守庙人，我不能离开这山，你也一样。”
林野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凉，手腕上的青紫色手印，开始发烫。他抬头看向黑风山，山神庙的方向，红光越来越亮，像是在召唤他。
他终于明白，小杨、小飞、老王，还有老周，都成了神像的祭品。而他，也即将成为下一个。
雨还在下，风裹着雨丝，吹在脸上，冰凉刺骨。林野看着老周眼里的红光，突然笑了。他知道，自己再也离不开这座山了。
山神庙里，神像的眼睛里，红光依旧闪烁着，像是在等待着下一个看到红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