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叶子刮在脸上,像刀子。陈渡拉着小栓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水里跑,身后是杂乱的叫骂和追赶声。阿青断后,她的喘息声粗重得吓人。
“分开跑!”阿青突然嘶哑地喊了一声,猛地将他们往旁边一推,自己转身朝另一个方向冲去,故意踩出很大的声响。
“在那边!追!”追兵果然大部分都被引开了。
陈渡死死捂住小栓的嘴,两人蜷缩在一个水洼里,泥水没过胸口,冰冷刺骨。他能感觉到小栓在怀里剧烈地发抖。
脚步声和呼喊声渐渐远去。过了许久,芦苇荡里只剩下风声和水声。
“哥……阿青姐……”小栓带着哭腔。
“别出声。”陈渡低语,心脏还在狂跳。他侧耳倾听,确认附近真的没人了,才拉着小栓小心翼翼地从泥水里爬出来。
两人浑身湿透,沾满泥浆,在黄昏的天光下像两个泥塑。不能回龙王庙了,那里已经暴露。温大夫的永济堂也不能去,可能会连累他。
陈渡想起韩老分别时的话,城东永济堂,温大夫。这是他们现在唯一可能的安全屋,但风险极大。
“小栓,听我说,”陈渡蹲下身,看着弟弟惊恐的眼睛,“我们要去找一个大夫,但很危险。你要紧紧跟着我,不能出声,不能哭,能做到吗?”
小栓用力点头,把呜咽憋回喉咙里。
趁着天色将暗未暗,他们沿着河滩的阴影往城东摸去。不敢走大路,只能在荒草和废墟间穿行。小栓走得磕磕绊绊,几次差点摔倒,都被陈渡死死拉住。
快到永济堂时,陈渡让小弟藏在一条臭水沟旁的乱石堆里。“在这里等,哥不去叫你就绝对不要出来,也不要出声。”他把那袋一直没舍得丢的米塞给小栓,“抱紧这个。”
安顿好小栓,陈渡独自靠近永济堂。他没有直接进去,而是躲在街角观察。药铺门开着,里面亮着灯,温大夫的身影在柜台后忙碌,看起来一切如常。但陈渡不敢大意,他绕着药铺走了一圈,在后巷的阴影里蹲了将近半个时辰,确认没有埋伏的眼线。
直到夜幕完全降临,街上行人稀少,他才深吸一口气,低头快步走进永济堂。
温大夫正在整理药材,看到他,愣了一下,随即脸色微变,迅速瞥了一眼门外,压低声音:“你怎么来了?那位姑娘呢?”
“我们被发现了,阿青为了引开追兵,跟我们分开了。”陈渡语速很快,声音因紧张而干涩,“温大夫,我弟弟还在外面藏着,我们……没地方去了。”
温大夫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他走到门口,谨慎地朝外望了望,然后关上店门,插上门栓。
“糊涂!”他转身,语气带着责备,但眼神里更多的是担忧,“四海的人肯定在到处找你们!我这里也不安全!”
“我知道,可是……”陈渡喉咙发紧,“我弟弟病了,阿青生死未卜,我……”
温大夫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叹了口气:“去把你弟弟带进来,从后门走,轻点声。”
陈渡心头一热,几乎落下泪来。他赶紧从后门溜出去,将几乎冻僵的小栓背了回来。
温大夫让他们待在后面狭小的煎药房里,这里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小门通往后院。他拿来干衣服让他们换上,又熬了碗浓浓的姜汤。
“喝完就在这里待着,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温大夫神色凝重,“天亮之前,我想办法送你们出城。”
“阿青姐怎么办?”小栓捧着姜汤,小声问。
温大夫沉默了一下,摇摇头:“顾不了那么多了。四海势大,在扬州城和他们硬碰,是以卵击石。你们必须离开。”
深夜,煎药房里弥漫着草药苦涩的气味。小栓在角落里睡着了,因为受凉又发起低烧,睡梦中不时抽搐。陈渡毫无睡意,耳朵捕捉着外面的每一点声响。
温大夫似乎在前面柜台忙碌,偶尔能听到药材被放入捣臼的轻微撞击声。这平常的声音在此刻却让人心惊肉跳。
后半夜,前面突然传来敲门声,很急。陈渡瞬间绷紧了身体,手握住了怀里的铁尺。
他听到温大夫走去开门的声音。
“谁啊?这么晚了……”温大夫的声音带着被打扰的不悦。
“温大夫,打扰了。”一个陌生的、略显倨傲的声音响起,“四海货栈丢了些要紧东西,怀疑是被几个逃奴偷了,正在全城搜查。可有见到生人?”
陈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哦?逃奴?”温大夫的声音很平静,“老夫今夜一直在整理药材,未曾见什么生人。不知丢的是什么要紧东西?或许老夫能帮着留意一下药材方面的……”
“不必了。”那人打断他,似乎对药材不感兴趣,“就是知会一声,若见到可疑人等,立刻报官,或者来四海货栈告知,必有重赏。”
“一定,一定。”温大夫应着。
脚步声远去,门被重新关上。陈渡听到温大夫走近煎药房的脚步声,门被轻轻拉开一条缝。
“听到了?”温大夫的脸色在油灯下显得格外严肃,“他们在找‘东西’,不是找人。看来那位姑娘还没落到他们手里。”
陈渡稍微松了口气,但随即心又沉了下去。阿青独自一人,还带着伤……
“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温大夫低声道,“我已经联系了一个信得过的船家,天一亮,就送你们从水路走。”
“去哪?”
“往南,去江宁府。那里或许还有顾老和李先生的故旧。”温大夫看着他,“记住,东西在,希望就在。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天亮前最黑暗的时刻,温大夫带着他们从后门离开,穿行在迷宫般的小巷里。在一个僻静的小码头,一条乌篷船已经等在那里。
船家是个沉默的汉子,只对温大夫点了点头。
“保重。”温大夫将一个小包袱塞给陈渡,里面是些干粮和草药,“找到落脚处,……想法子捎个信。”
陈渡重重点头,拉着小栓上了船。乌篷船悄无声息地滑入晨雾弥漫的河道,将扬州城的轮廓远远抛在后面。
船行一日,到了傍晚,在一个陌生的城镇码头靠岸。船家只说了句“到了”,便不再言语。
陈渡带着小栓上岸,回头时,乌篷船已经调头,消失在暮色中。他们再次成了无根的浮萍。
这个城镇不大,但似乎还算安宁。陈渡用温大夫给的一点铜钱,找了间最便宜的客栈住下。小栓的病需要静养,他也需要时间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
阿青生死未卜,南下的线索又断了。怀里的木匣像一块越来越沉的石头。
夜里,他哄睡小栓,独自坐在窗边。窗外是陌生的街景,零星灯火在夜色中闪烁。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迷茫笼罩了他。
过去无论多难,总有阿青在前面顶着,有顾老、孙老柴、韩老这些人在关键时刻指点方向。现在,所有的担子都落到了他一个人肩上。
他拿出那个紫檀木匣,在昏暗的油灯下摩挲着。为了这个东西,死了那么多人,值得吗?他现在连该把它交给谁都不知道。
小栓在梦中呓语,喊着“哥”和“阿青姐”。陈渡走过去,替弟弟掖好被角。孩子消瘦的脸颊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脆弱。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托付,想起顾老沉入海水前的眼神,想起阿青一次次挡在他身前的背影。
他重新坐回窗边,将木匣紧紧抱在怀里。月光透过窗纸,照在他年轻却已布满风霜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