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死一样的静。
烟尘缓缓沉降，露出崩塌后的惨状。半截神像杵在那里，像颗被啃烂的坏牙。空腔里那颗灰黑色的石心死气沉沉，再没半点光亮。
陈渡撑着阿青的手臂，站直了。浑身骨头像散了架，嘴里全是血锈味。他看了一眼那片无边的白骨，又望了望头顶那一线天，灰白，冷漠。
“得找路出去。”他说，声音哑得厉害。
阿青点头，扶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骨骸和碎石间跋涉。脚下的骨头太密，踩上去“咔嚓”作响，碎成齑粉。船已经毁了，他们被困在这口巨大的“井”底。
水位退干后，湖底的石面露了出来，上面刻着些模糊的图案，和葬洞里看到的壁画类似，都是扭曲的水波纹和那个圆圈带点的标记，只是更加古老，磨损得厉害。
他们绕着神像的基座走。基座大部分被埋住了，露出的部分布满孔洞，黑黝黝的，像蜂巢。有些孔洞边缘挂着干涸发黑的血痂一样的东西。
走到基座背后，阿青忽然停下，指着岩壁下方。“那里。”
神像基座与环形山壁的连接处，坍塌的巨石和淤泥堆成了一个斜坡。斜坡上方，山壁上有一个不起眼的洞口，比之前看到的那些石窟口要大些，里面黑漆漆的，有微弱的风从中透出。
有风，就意味着可能通向外面。
陈渡喘了口气，“走，去看看。”
爬上斜坡费了些力气。洞口约一人高，里面是向下的斜坡，人工开凿的台阶早已被磨损得不成样子，又湿又滑。风从下方吹上来，带着泥土和生水的气味，比洞里那甜腻的腐臭好闻多了。
两人一前一后，摸索着向下走。通道很长，蜿蜒曲折，有时宽阔，有时仅容一人侧身通过。壁上偶尔能看到镶嵌的、已经失去光泽的绿色石头，看来以前这里常有人员走动。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隐约传来了水声，不是死水微澜，而是活水的流动声。
脚步加快了些。转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
他们站在了一个巨大的地下溶洞出口。脚下是一条奔流的地下暗河，河水浑浊湍急，不知通向何方。溶洞顶部垂下无数钟乳石，水滴答落下。空气潮湿冰冷，但充满了生机。
总算离开了那个鬼地方。
两人沿着河岸往下游走。岸边的石头被水冲刷得光滑。没走多远，陈渡眼尖，看到河滩碎石中半埋着一样东西。
他走过去，拨开石头。是一个皮质的水囊，已经干瘪发硬，上面沾着泥污，但样式不像避水坞村民用的。
他捡起来，掂了掂，空的。翻过来，看到水囊底部，用一种暗红色的、像是干涸血迹的东西，画着一个简单的标记。
不是厄眼。
是一个抽象的船锚形状，旁边还有一道波浪。
陈渡瞳孔微缩。这个标记，他见过。在很多年前，跟着父亲跑船的时候，在一些老漕工的物件上见过。这是早年一个势力很大的漕帮——“排帮”的标记。这个帮派几十年前就因为内讧和官府打压瓦解了，怎么他们的东西会出现在这里？
阿青凑过来看，“这是什么？”
“一个……早就该没了的东西。”陈渡把水囊扔回地上，心里疑云更重。排帮，厄眼教，四海帮，漕帮……这些看似不相干的势力，似乎都被这条运河，被“河葬”这件事，隐隐联系在了一起。
他们继续前行。暗河在一个狭窄的隘口处变得异常湍急，水声轰鸣。穿过隘口，光线骤然增强。
他们走出了地下溶洞。
外面是天光，虽然依旧阴沉，但久违的自然光刺得人眼睛发疼。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河滩，远处是连绵的、被洪水肆虐过的丘陵。浑浊的运河主干道在不远处奔流，水面宽阔，漂浮着断木和杂物。
他们回到了地面上。
回头看，出来的洞口隐藏在一片茂密的、倒伏的芦苇丛后，极难发现。
两人站在河滩上，看着滚滚河水，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现在去哪？”阿青问。避水坞毁了，石根生死不明，之前的追兵也不知在何处。
陈渡望着下游方向。水势依然很大，但比之前退了一些。他想起石根疯癫时喊出的话——“截流”。如果四海帮和漕帮真的在上游策划着什么，那么下游……
“往下游走。”他说，“得把消息传出去。”不管有没有人信，他必须试试。不能让“河葬”的惨剧，在更多人身上重演。
他们沿着河滩往下游走。洪水过后的土地一片狼藉，淤泥深可及膝，每走一步都很艰难。偶尔能看到被冲毁的农田，倒塌的房屋，还有泡得肿胀的牲畜尸体。
走了小半天，前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渔村。村子建在高地上，但也被洪水淹过，低处的房屋只剩屋顶，高处的一些土房也塌了大半，不见人烟，死气沉沉。
他们走进村子，想找找看有没有幸存者，或者能用的东西。
村子里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破窗的呜咽。几具尸体漂浮在积水的洼地里，已经开始腐烂。
在一处半塌的土墙边，陈渡看到地上散落着一些东西。不是渔具，而是几把锈迹斑斑的刀剑，还有一面被踩得稀烂的、看不出原样的旗帜。
他捡起半截旗杆，上面残留着一小块深蓝色的布，布上绣着一个模糊的、张牙舞爪的龙形图案。
四海帮的旗。
这里发生过战斗？四海帮的人来过？和谁？幸存的村民？还是……
阿青在另一边喊他：“陈渡，来看这个。”
陈渡走过去，只见在一口废弃的水井旁，躺着几具尸体。看穿着，有的是四海帮的帮众，有的则穿着统一的、暗青色的号服，胸口绣着一个“漕”字。
漕帮的人。
两帮人在这里火并？为什么？是为了争夺这个村子？还是……
陈渡蹲下身，检查一具漕帮成员的尸体。尸体脖子上有一道致命的刀伤，但在他紧握的手里，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陈渡用力掰开那僵硬的手指。
掌心里，是一块小小的木牌。木牌做工粗糙，上面没有字，只刻着一个图案——
一个圆圈，中间一个点。
厄眼。
陈渡的心猛地一沉。
四海帮，漕帮，厄眼教……他们真的搅和在了一起。在这片被洪水蹂躏的土地上，争夺着与那邪恶仪式相关的东西。
而这具尸体紧握着厄眼木牌死在这里，意味着什么？漕帮内部，也有人信奉厄眼？还是这木牌，是某种信物，或者……从对方身上夺来的战利品？
他站起身，看向下游茫茫的水面。
水葬，神像，黑石，截流，还有这纠缠在一起的各方势力……
这运河底下埋藏的秘密，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脏。
阿青看着他凝重的脸色，轻声问：“我们还要往下游走吗？”
陈渡将那块厄眼木牌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让他清醒。
“走。”他说，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只有走到水穷处，才能看到这团乱麻的线头在哪里。
而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