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渡回到济世堂时,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衣角往下淌,在脚下积成一滩水洼。但他似乎毫无所觉,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眼睛里,此刻燃着某种近乎灼热的光。
林老先生和青娥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阿青立刻拿来干布递给他。
陈渡没有接,他的目光扫过屋内众人,最后落在里间蜷缩的赵老头身上,声音因寒冷和激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时候到了。”
林老先生心头一凛:“渡儿,你……”
“我要去河湾。”陈渡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现在。”
“可现在外面……”青娥看着窗外依旧滂沱的大雨,和那隐约传来的、令人心悸的河水翻腾声,脸上血色尽失。
“正因为是现在。”陈渡转身,走到济世堂供奉祖师爷牌位的角落,那里放着一个不起眼的旧木箱。他打开木箱,里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他父亲传下来的“渡亡”行头——一件浆洗得发白、绣着古老水纹符咒的深色葛布长衫,一顶同样质地的方巾,还有那套擦拭得锃亮、用途各异的桃木楔、铜铃、符纸和一个小小的、颜色暗沉的犀角杯。
他脱下湿透的短褂,换上那件葛布长衫,戴上方巾。原本寻常的渔家青年,瞬间仿佛变了一个人,周身笼罩着一股庄严而古老的气息。雨水浸湿的长衫紧贴着他精悍的身躯,非但没有显得狼狈,反而平添几分肃杀。
“哥,我跟你去。”阿青上前一步,紧紧抱着她的册子。
陈渡看了她一眼,没有反对,只是说:“站远些。”
他又看向林老先生:“林叔,照看好赵老和青娥。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出来。”
林老先生沉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陈渡此行,已非人力所能劝阻。这是“渡亡人”的宿命,也是清江浦这场持续了数十年的“河葬”,必须面对的终局。
陈渡拿起那套法器,用一个防水的油布包袱仔细包好,斜挎在肩上。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茫茫雨幕之中。阿青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雨更大了,砸在青石板上噼啪作响,屋檐水汇成粗壮的水柱倾泻而下。风声凄厉,卷着从河湾方向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哭嚎与河水咆哮。
街上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狗都瑟缩在角落,不敢出声。只有陈渡和阿青这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风雨中坚定地走向那片禁忌之地。
河湾近了。
眼前的景象让阿青倒吸一口凉气。
墨绿的河水如同沸腾的巨釜,剧烈地翻滚着,掀起混浊的浪涛,不断拍打着岸边的泥土,发出沉闷的巨响。那截黑木头在波涛中时隐时现,仿佛活物般挣扎。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翻涌的浪花和水沫之间,无数苍白、浮肿的手臂和模糊不清的人形轮廓在其中沉浮、扭动,发出撕心裂肺的、非人的哭嚎与诅咒!浓烈到极致的腐臭几乎让人窒息。
这不是幻觉。这是数十载沉冤的具象,是四十七条亡魂积郁的怨气,在此刻被彻底引爆!
陈渡站在岸边,任由风雨扑打。他面色凝重,却没有丝毫退缩。他解开油布包袱,将里面的法器一件件取出。
他先点燃三炷颜色深暗的线香,插在岸边湿软的泥土里。香烟在狂风暴雨中顽强地升起一丝笔直的青线,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带着药草味的冷香,竟暂时驱散了周遭一部分令人作呕的腐臭。
然后,他摇动了手中的铜铃。铃声并不清脆,反而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穿透风雨和亡魂的哭嚎,像一种安抚,又像一种命令。
哭嚎声似乎微弱了一瞬。
陈渡口中开始吟诵起古老而晦涩的咒文,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着重量,落入翻腾的河水之中。那是“渡亡人”代代相传的《安魂渡水咒》,并非驱邪,而是安抚、引导,给予亡者最后的尊严与通往安宁的路径。
随着他的吟诵,他拿起那根最长的桃木楔,沾了些犀角杯中不知名的液体,在空中划出复杂的轨迹。然后,他做了一个让阿青心惊肉跳的举动——他一步步,走入了那翻腾着无数冤魂的、冰冷刺骨的河水之中!
“哥!”阿青失声喊道。
陈渡没有回头。河水瞬间没过了他的腰际,强大的暗流和水中那些无形的力量撕扯着他的身体,试图将他拖入深渊。他步履维艰,却异常坚定,朝着那截黑木头的方向走去。葛布长衫在水中沉重地飘荡,但他诵咒的声音始终未停,铜铃也在他手中稳定地摇动。
亡魂的哭嚎变得更加尖锐,那些苍白的手臂仿佛受到刺激,疯狂地向他抓挠、拖拽。水面上甚至凝聚出几张扭曲、痛苦的人脸,张开无声的嘴,发出最恶毒的诅咒。
陈渡的身体剧烈地摇晃着,脸色苍白,但他眼神里的光芒却越来越盛。他手中的桃木楔不断点向水中,每一次点下,都仿佛有一小片区域的哭嚎会暂时平息,那些抓挠的力量也会减弱一分。
他在与整条河的怨气对抗!以一己之力,行渡亡之责!
阿青站在岸边,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看着哥哥在怒涛冤魂中艰难前行,看着他那单薄却无比挺拔的背影,泪水混着雨水模糊了视线。她紧紧抱着怀里的册子,那里面,记录着“小草”,记录着“沈文澜”,记录着“王长贵”、“李秀娥”……记录着所有沉在这河底的名字。
她忽然明白了哥哥在做什么。他不仅仅是在超度亡魂,他是在为所有这些被遗忘的、沉埋的、无声的悲剧,做一个了结!他在替这运河,行一场迟到了数十年的、最盛大的“河葬”!
陈渡终于靠近了那截黑木头。他伸出手,不是去触碰那被视为不祥之物的木头,而是将手中的桃木楔,猛地插入了黑木头旁边的河床淤泥之中!
与此同时,他诵出了咒文的最后一段,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纠缠的决绝:
“……尘归尘,土归土,魂归渺渺,勿恋人间!敕!”
“轰——!”
仿佛回应着他的咒文,河底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像是某种巨大的枷锁被崩断!那截黑木头剧烈地颤抖起来,表面焦黑的木皮簌簌脱落。
翻腾的河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复下来,那些苍白的手臂和扭曲的人脸如同泡影般迅速消散,凄厉的哭嚎声也戛然而止,只剩下风雨依旧。
腐臭的气味,开始缓缓消散。
陈渡站在齐胸深的水中,剧烈地喘息着,身体因为脱力和寒冷而微微颤抖。他望着恢复平静、只是略显浑浊的河面,脸上没有任何喜悦,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与释然。
雨,渐渐小了。
风,也不再那么凄厉。
阿青冲下河滩,涉水跑到哥哥身边,用力扶住他几乎站立不稳的身体。
陈渡低头,看着妹妹被雨水和泪水打湿的脸,伸出冰冷的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水痕。
“结束了。”他轻声说。
阿青用力点头,眼泪流得更凶。
这场持续了数十年的“河葬”,在这场惊心动魄的雨夜渡亡中,终于落下了帷幕。
河水平静地流淌,带走了怨气,也仿佛带走了清江浦身上那块沉疴已久的脓疮。
只是,那被埋葬的真相,那牵连的过往,以及活着的人将要如何面对这被洗涤过的现实,又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