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一、四、七的下午,成了阿青灰暗日子里唯一透着亮光的时刻。
第一次去药铺那天,她特意换上了最干净、补丁最少的那件夹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怀里紧紧抱着那本《汤头歌诀》,手心因为紧张而汗湿。她跟在陈渡身后,低着头,脚步却有些轻快。
周大夫的医馆里,阿贵正在柜台后称量药材,看到他们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没什么表情,朝里间努了努嘴:“先生在里面看诊,你先在旁边等着,认认这些药材。”
他指了指柜台旁一排整齐的木匣子,里面分门别类装着各种切好或未切的药材,散发着浓郁复杂的香气。
阿青怯生生地走过去,看着木匣上贴着的标签:“茯苓……白芍……甘草……”有些字她认得,有些不认得。她不敢碰,只是伸着脖子,仔细地看那些药材的形状、颜色。
周大夫送走一位病人,看到她,温和地招了招手:“丫头,过来。”
阿青连忙走过去。
周大夫拿起一块土黄色的、表面有褐色斑块的根茎,递到她面前:“认识这个吗?”
阿青看着那东西,摇了摇头。
“这是黄芪,补气固表,利水消肿。”周大夫声音平缓,“你看它的断面,是不是有菊花心?质地是不是绵韧,不易折断?气味微甜,嚼之有豆腥味。要记住它的形、色、气、味。”
他又拿起旁边一片切好的、色泽棕红、油润有光泽的薄片:“这个呢?”
阿青还是摇头。
“这是当归,补血活血,调经止痛。是妇科要药。”周大夫将当归片凑近她鼻尖,“你闻闻,有浓郁的香气,味甘、辛、微苦。”
阿青用力吸了吸鼻子,将那特殊的香气记在心里。她看着那片当归,想起娘苍白的脸和虚弱的身体,心里忽然对这片小小的药材,生出一种莫名的敬畏和期盼。
“你爹说你在看《汤头歌诀》,”周大夫坐回椅子里,拿起自己的茶杯,“‘四君子汤中和义,参术茯苓甘草比。’这第一句里的参,指的是人参,但寻常人家用不起,多用党参替代。术,是白术。茯苓和甘草,你都见过了。这四味药,是补气的基础。”
阿青听得似懂非懂,但努力将每一个字记在心里。
“学医,急不得。”周大夫看着她认真又有些茫然的样子,笑了笑,“先从认药、识字开始。阿贵!”
阿贵应声走过来。
“以后,我不坐诊的时候,你就教她认这些匣子里的药,一样一样认,一样一样记。再教她认方子上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地讲。”周大夫吩咐道。
阿贵点了点头,没什么热情,但也没反对:“知道了,先生。”
从那天起,阿青的生活里除了照顾母亲、操持家务,又多了一项固定的内容。她会在指定的下午,准时出现在医馆,有时周大夫心情好,会亲自给她讲一味药的药性,或者解释一个方剂的君臣佐使。大部分时候,是阿贵带着她。
阿贵话不多,教得也刻板。他拿起一味药,说出名字和主要功效,让阿青自己看,自己记,然后抽查。认字也是如此,指着方子上的字,让她念,念不出就告诉她,再让她抄写几遍。
“黄芪。”
“茯苓。”
“炙甘草。”
“头晕目眩……眩,这个字念‘眩’,眼睛昏花的意思。”
阿青学得很吃力。那些拗口的药名,复杂的药性,还有方子上密密麻麻、笔画繁多的字,像一团乱麻,塞进她原本只装着柴米油盐和母亲病容的脑子里。但她从不叫苦,也从不懈怠。阿贵让她抄写,她就一遍遍地用旧账本的背面练习,手指被毛笔磨得红肿;让她记药性,她就反复背诵,甚至在梦里都在念叨。
偶尔,医馆里来了急诊的病人,周大夫和阿贵忙得脚不沾地,阿青就默默地帮忙递个工具,打盆热水,或者照看一下药炉。她手脚麻利,眼神里有活,虽然帮不上大忙,但也不添乱。周大夫看在眼里,偶尔会微微颔首。
这天下午,医馆里来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农妇,孩子约莫三四岁,脸色青紫,呼吸急促,喉咙里发出“吼吼”的声响。
“周大夫!快救救我家狗娃!他……他吃了颗花生米,卡住了!”农妇急得眼泪直流,声音发颤。
周大夫脸色一凝,立刻上前检查。孩子已经有些意识模糊,小拳头紧紧攥着。
“阿贵!取镊子!”周大夫沉声吩咐,同时试图掰开孩子的嘴。
阿贵慌忙去取工具。农妇在一旁吓得几乎瘫软。
阿青站在一旁,看着孩子痛苦的样子,心也揪紧了。她忽然想起,那本《汤头歌诀》的后面,好像有一页画着一些急救的法子,其中就有……
她来不及多想,冲到那农妇面前,急声道:“婶子!把孩子倒过来!拍他的背!用力拍!”
农妇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周大夫却猛地抬起头,看了阿青一眼,眼神锐利,随即对那农妇喝道:“照她说的做!快!”
农妇这才如梦初醒,慌忙将孩子头朝下抱起,用力拍打他的后背。
“用力!再用力点!”阿青在一旁紧张地指导,手心全是汗。
周大夫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紧盯着孩子。
几下重重的拍打之后,孩子猛地咳嗽一声,一颗沾着口水的花生米从嘴里喷了出来,掉在地上。紧接着,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脸色也渐渐由青紫转为红润。
农妇抱着失而复得的孩子,喜极而泣,对着周大夫和阿青就要下跪:“谢谢周大夫!谢谢这位小娘子!”
周大夫扶住她,目光却再次落到阿青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惊讶:“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个法子?”
阿青被他看得有些紧张,低下头,小声道:“我……我在那本歌诀后面看到的图……就记住了。”
周大夫沉默了片刻,眼神复杂。他行医多年,自然知道这种急救的法子,但通常只在一些杂学或军旅急救的册子里才有记载,没想到这丫头竟然自己看懂了,还敢在这种时候说出来。
“观察入微,胆大心细。”周大夫缓缓吐出八个字,语气里听不出是褒是贬,“学医,有时候需要的不仅仅是死记硬背。”
阿青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周大夫却没再解释,只是对阿贵道:“带她去认今天要学的药吧。”
这件事后,阿贵对阿青的态度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改变。虽然依旧话少,但教她认药时,偶尔会多解释一两句炮制的方法,或者不同产地的药材区别。
阿青依旧学得吃力,但心里那点对医术的敬畏和向往,却像一颗被春雨滋润的种子,悄悄地生根、发芽。她开始觉得,那些苦涩的药味背后,似乎真的藏着一种力量,一种可以对抗病痛、甚至挽救性命的力量。
傍晚,她抱着那本被她翻得更旧的《汤头歌诀》回家,脚步比往日轻快了些。灶间,陈渡正在熬粥,看到她回来,抬头问了一句:“今天学得怎么样?”
“嗯。”阿青点了点头,难得地主动多说了一句,“今天……认识当归了。”
陈渡搅动粥勺的手顿了顿,看着女儿在灶火映照下似乎亮了一些的眼睛,心里那股一直萦绕不去的沉重,仿佛也被那淡淡的药香,冲散了一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