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渡在浅洞的干草铺上躺了两天。
腹部的伤像一团暗火，在深处闷闷地烧，牵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隐痛。他睡得并不沉，时常在半夜因疼痛而清醒，听着山谷里的风声，和远处隐约的、运河永不停歇的流淌声。那声音让他觉得，自己还和外面的世界连着，还没被彻底抛弃。
阿青大部分时间都守在他旁边，不说话，只是看着。有时递水，有时笨拙地想帮他擦汗。她的眼神里，那种惊恐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依赖，和失而复得后的、生怕再次失去的惶恐。陈渡能感觉到，但他不善言辞，只是在她递水时，低哑地说声“好”，或者在她靠得太近碰到伤口时，极轻微地蹙一下眉。
第三天早上，天刚蒙蒙亮，陈渡就挣扎着坐了起来。动作牵动了伤口，他额上立刻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但他没吭声，只是靠着岩壁，慢慢调整着呼吸。
“爹？”阿青被惊醒，揉着眼睛，担忧地看着他。
“躺久了，骨头僵。”陈渡解释了一句，声音依旧沙哑，但比前两天多了点力气。
孟婆婆端着一碗药汁进来，看到他坐起来，也没劝阻，只是把碗递过去：“能坐起来就好。药喝了，今天换了方子，加了点补气血的。”
陈渡接过碗，黑色的药汁散发着浓烈的苦涩气味。他仰头，一口气喝尽，眉头都没皱一下。他把空碗递回去，问道：“老鬼呢？”
“一早就出去了，说是去上游看看。”孟婆婆接过碗，“你放心，他机警得很。”
陈渡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他的目光落在角落里那个小木箱上，里面是他吃饭的家伙什。他动了动手指，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他试着慢慢站起身，腿脚有些发软，腹部的伤口传来一阵尖锐的抗议。他扶住岩壁，稳了稳身形。
“你要做什么？”阿青紧张地问。
“走走。”陈渡说，“不动，好得更慢。”
他挪动着脚步，极其缓慢地走出了浅洞。清晨的山谷带着凉意，空气里有柴火和露水的味道。几个早起的人看到他，都愣了一下，随即又低下头，各自忙活，没人上来搭话，但目光里少了些之前的疏离，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走到那处最大的篝火堆旁，那里还残留着昨夜的余温。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看着谷口的方向，沉默得像一块石头。
过了一会儿，一个看起来十三四岁的半大少年，拖着一条腿，一瘸一拐地挪到他附近坐下。那少年瘦得像根竹竿，脸上带着菜色，左腿小腿用破布胡乱缠着，布上渗着暗黄色的脓血，散发出一股不太好闻的气味。他偷偷打量着陈渡，眼神里带着好奇和一点畏惧。
陈渡也看到了他，目光在他受伤的腿上停留了片刻。
少年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动了动身子，低声道：“陈……陈爷。”
陈渡没应声，只是看着他。
少年鼓起勇气，指了指自己的腿：“前些天……被‘鬼见糠’巡河的船桨……砸了一下，当时没觉得，后来就肿了，还流脓水……孟婆婆给上了药，好像……好像不大管用。”他说着，脸上露出痛苦和沮丧的神色。
陈渡依旧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朝少年招了招手：“过来。”
少年愣了一下，犹豫着，还是拖着伤腿，挪到了陈渡面前。
“坐下，腿伸过来。”陈渡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少年依言坐下，把受伤的腿小心翼翼地伸到陈渡面前。
陈渡俯下身，他的动作因为腹部的伤而显得有些僵硬缓慢。他没有立刻去碰那伤口，只是仔细看着包扎的破布和渗出的脓血颜色，又凑近了些，轻轻嗅了嗅。
少年紧张地看着他。
“布解开。”陈渡说。
少年咬着牙，动手去解那缠得乱七八糟的布条。布条因为脓血干涸，粘在了皮肉上，解开时牵扯到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倒吸凉气，但他硬是没叫出声。
陈渡看着他忍痛的样子，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布条完全解开，露出下面的伤口。小腿胫骨处一片红肿发亮，中间破了个口子，不断流出黄绿色的脓液，周围的皮肉有些已经发黑坏死，发出明显的腐臭。
“耽搁了。”陈渡只看了一眼，便下了判断。他抬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孟婆婆，“婆婆，有干净的刀吗？薄刃的。再弄点烧开的盐水，要浓些。还有酒，最好有。”
孟婆婆皱了皱眉：“刀有，盐水现成。酒……前两天老鬼倒是用草药跟外面的人换了一小坛，说是备着应急的，我去拿来。”她说着，转身去了。
那少年一听要动刀，脸都白了，嘴唇哆嗦着：“陈……陈爷，要……要割掉吗？”
“腐肉不去，好不了。”陈渡言简意赅，“会疼，忍着。”
少年看着陈渡那双沉静得不见底的眼睛，不知怎么，心里反而安定了一些。他用力点了点头：“我……我不怕疼！”
孟婆婆很快拿来了东西：一把磨得发亮的小巧薄刃刀，一碗滚烫的浓盐水，还有一个黑乎乎的小酒坛。
陈渡先是用盐水仔细洗了手，然后打开酒坛，一股劣质但浓烈的酒气冲了出来。他倒出一些在另一个破碗里，把薄刃刀在里面浸了浸，又就着篝火的余烬烤了烤刀尖。
“按住他。”陈渡对走过来的老哑巴说了一句。
老哑巴没说话，上前用那双粗粝的大手，稳稳按住了少年的肩膀和那条好腿。
陈渡蹲下身，他的额角因为忍耐腹部的疼痛而渗出汗水。他一手固定住少年受伤的小腿，另一只手握着那把小刀，刀刃在晨光下闪着寒光。
少年紧紧闭上眼睛，身体因为恐惧而绷紧。
陈渡下刀极快，没有丝毫犹豫。刀刃划过发黑坏死的皮肉，发出细微的“嗤”声。暗红发黑的血和更多的脓液涌了出来。
“呃啊——！”少年终究没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嚎，身体剧烈地挣扎了一下，但被老哑巴死死按住。
陈渡仿佛没听到，他的眼神专注得可怕，手腕稳定，动作精准，一点点将腐烂的皮肉剔除掉，露出底下鲜红的、微微渗血的新肉。他的额头汗水汇聚成滴，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尘土里。
阿青站在旁边，看得小脸煞白，双手紧紧捂住嘴巴。
剔除干净后，陈渡用蘸饱了烧酒的布，狠狠地擦拭创面。烈酒刺激着新鲜伤口，少年疼得浑身抽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再没喊出声。
陈渡擦洗得很彻底，直到创面不再流出污物，只有鲜红的血珠渗出。然后，他拿起孟婆婆准备好的、捣烂的新鲜草药，厚厚地敷在伤口上，最后用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好。
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只有动作间带起的细微风声，和少年压抑的喘息声。
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腰，长长吐出一口气，脸色比刚才更白了几分，扶住旁边的石头才站稳。
老哑巴松开了少年。那少年虚脱般地瘫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但眼神却清亮了些，他看着自己被重新包扎好的腿，喃喃道：“谢……谢谢陈爷。”
陈渡没理会他的道谢，只是对孟婆婆说：“找点能补身子的东西给他吃。这伤，耗元气。”
孟婆婆点了点头，看着陈渡的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你这手艺……”她没说完，只是摇了摇头。
陈渡没解释，他慢慢走回刚才坐的石头那边，重新坐下，闭上眼睛，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山谷里安静下来，只有柴火偶尔的噼啪声。
过了一会儿，那少年挣扎着爬起来，对着陈渡的方向，郑重地磕了一个头，然后才一瘸一拐地挪回自己的窝棚。
阿青走到陈渡身边，小声问：“爹，你累吗？”
陈渡睁开眼，看了看女儿，摇了摇头。他的目光越过阿青，看向谷口，那片被岩壁遮挡的天空。
“他叫什么？”陈渡忽然问，问的是刚才那个少年。
旁边一个一直看着的中年汉子答道：“叫石头，没大名。他爹娘去年逃荒时，都没了。”
陈渡沉默了片刻，低低地“嗯”了一声。
阳光渐渐强烈起来，驱散了山谷里的部分寒意。陈渡坐在光晕里，身影依旧瘦削挺直，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沉默的外表下，悄然发生了变化。他不再只是一个刚刚死里逃生的父亲，他依旧是那个运河边的“渡亡人”，只是如今，这“渡亡”的意味，似乎更深了些。
老鬼直到下午才回来，带回来的消息让谷里的气氛再次紧绷起来。
“上游过不去了，”老鬼脸色凝重，对陈渡和孟婆婆说，“‘那边’的人封了水道，设了卡子，见人就盘查，说是找什么重要人物……我看，不像是冲着我们来的，但被撞上，也麻烦。”
陈渡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
“还有，”老鬼压低了声音，“我回来时，在野狐径外面，好像看到了‘鬼见愁’的探子……虽然没进来，但疤脸那条疯狗，鼻子灵得很。”
危险，从未真正远离。